程白繼續往下看。
一開始還是饒有興趣,但隨著那書頁越翻越多,有關於主角沈奕的很多信息和過往也被慢慢揭示,先前麵上帶著的輕微的、平緩的笑意,便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消減了下去。
沈奕不是方讓。
或者說,不僅僅是方讓。
方讓的父母是被判入獄的犯罪者,而收養他的養父母則是將他親生父母送進監獄的檢察官。但在《灰度》這個故事裡,沈奕隻是擁有一個破碎的家庭。
求學時,父母相互背叛;
而如今,他最信任的當事人獄中傷人,挑釁法律,讓他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他正在人生最困苦的階段,手上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但根據律協和司法局的禁令,他暫時被吊銷了執業資格;
他有個很好的女朋友,但對這一段感情很認真,但也有很猶豫;
他終於對她提出了分手。
女朋友問他:“為什麼?”
這是第30頁。
程白細長的手指搭在頁碼上,不再翻動。
邊斜就在她身旁,抬手將她頰邊垂落的微卷發絲拂到她耳後,若無其事地問:“哪裡寫得不對嗎?”
程白濃長的眼睫有若烏黑的羽翅般輕顫了一下,沒有回答。
邊斜便笑著道:“工作室也有人覺得我這個劇情寫得有一點爭議,但我一直覺得,每個人剛生下來的時候都是一張白紙,但最終每個人都成了不相同的畫。究其所以,不過是每個人一路走來的經曆不同。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朋友,不同的老師,不同的職業,甚至讀不同的書,攝入不同的信息。每一種經曆和過往,都是不同色的染料,以不同的方式渲染在畫布上。”
他抬手將那本書從程白手裡拿了過來。
唇邊的弧度很淡。
“沈奕其實是個很複雜的角色。如果說‘灰度’是一個漸變的範疇,那最開始在所有事情發生前的‘他’,是灰度最低的時候,接近於白。但人生麼,很難有一帆風順。總會發生一些事情,剝奪掉人對於某些東西的信任。於沈奕而言,儘管他的理智告訴他,那些事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依舊會留下陰影。父母婚姻的破裂,剝奪了他對於愛情的信任;曾信任的當事人轉身再犯罪,讓他從此對感性和衝動充滿了警惕。”
程白轉眸望著他。
這一刻的他像魔鬼。
他卻隻是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放低了聲音敘說:“他是律師,他的職業天生崇尚理性。隨時隨地,都要求他們保有冷靜的思考,理智的判斷。任何一名優秀的律師,都是理性大過感性的人。或者說,在這個世界奔忙越久,就越清楚,所謂‘感性’是一種脆弱且容易被人利用的東西。而理性,雖然看起來冰冷,且相對堅硬,可在善變的世界裡,它卻能帶來少見的穩定、規則。在追求理性者看來,最可怕的事情便是理智的喪失。”
程白慢慢環住了自己的雙臂。
像是覺得冷。
邊斜便伸手抱住了她,將手臂收緊,聲音漂浮在空氣裡,想漂浮的煙氣:“我的主角,往往不容許任何情緒和感性壓過理性,既不信任長久的感情,也不願它改變自己的生活。一切都要在掌控之中,不容許有衝動和盲目。可程白,愛情這件事,本來就是衝動,盲目,甚至瘋狂……”
天暗了。
沉悶的夜幕下忽然傳來了一道低低的滾雷聲。
終於是要下雨了。
被人拿著一把尖刀破開的感覺,並不好受。
這一瞬間,她心裡竟生出了一種幾乎讓她難以自控的憤怒。
程白的目光像是一片夜色覆蓋下的深海,再明亮的月光透過一層一層的海水也難以抵達深處,仿若一座囚籠。
她扯開唇角:“你早些年不懂的藏拙的時候,朋友一定很少吧?”
邊斜沉默片刻,坦然道:“是。”
程白於是笑出聲來。
可這笑並不是平時的笑,顯得有那麼一點尖銳,甚至帶出了幾分壓抑。
連著一個月的時間,讓她習慣了每天發來的消息。
但忽然有一天消息不見了。
於是她就像是呼吸慣了空氣的鳥,忽然到了水裡;又像是水裡遊慣了的魚,忽然到了岸上。那種不習慣的感覺,開始糾纏著她,讓她清楚地意識到,有某些東西正漸漸地越過某條界線,越過某個程度,浸染著她,侵占著她。
她定定地道:“你想掌控我。”
邊斜聲音很輕:“我隻是想讓你意識到,你在乎我。”
她望他,依舊道:“你想掌控我。”
邊斜回望她:“如果你一定要用這個詞,那愛情就是一場情感上的相互控製。程白,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並不是一台冰冷的機器。你開始在乎我、喜歡我,並不該是一件羞恥的的、需要被你抗拒的事。為什麼不坦然承認,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成功入侵了你理性的疆域,動搖了你對於感情的懷疑,讓你心煩意亂?”
程白又覺得自己像是被逼到牆角的獵物,而眼前這個看起來平和無害的男人,才是向她步步逼近的獵人。
她想起很久以前。
打完了曾念平的官司,她帶邊斜去喝粥,離開的時候正是冬夜,天上下了雪,他就站在路燈旁看她開車走。
她能從後視鏡裡看見他漸遠的身影。
那是她冷酷的理智,第一次動搖。
然而在她衝動之下驅車返回時,邊斜已經不在原地。
於是她重新冷靜了下來。
理智回籠。
她告訴自己,他們不合適。
但僅僅是第二天,他就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再一次闖入她的生活……
也許,那時候就該警惕。
厭惡那些不受自己掌控的情緒,它們在她的認知中意味著潛在的危險和不明朗的未來。
但與其說是一種厭惡,不如說是一種更深層的恐懼。
程白忽然伸手蓋住了自己的臉,似乎想讓自己重新恢複冷靜:“你把我看太透。”
落地窗上有雨點砸下來。
傳進屋內是輕微的聲響。
邊斜望著燈光下那一道道水痕,一雙眼底眼底晦暗難辨,沒有笑,也沒有怒,隻有一抹極深的情緒紮到更深處,於是便成為一抹錐心的隱痛。
程白道:“你是一個貪婪而狡猾的人,從不甘心於隻得到一點。”
邊斜答:“我是。而你在考慮和我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