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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枝說完後,意識到失言,這話之於她與天道的關係還是過於僭越了。
她供奉天道近十年。
其實也不能算一無所知,至少整座慈周心庵,目前應當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天道,可實際上,她對天道仍然是一無所知的。
近十年,神靈未曾與她說過一句話,已經能說明很多東西。
“抱歉,您當我方才的話是無意冒犯。”木枝低聲道。
“嗯。”但稍頓後,那高潔之聲便淡淡應道。
儘管之後再無言語,卻也是極其清晰地認同。
清禾就是天道大人認定的神靈新娘。
分明是自己推測真相,主動說出的言語,可真正被確定時,木枝還是不由一時失神。
如此為天道盛寵。
木枝一時說不出活,半晌後方才緩緩舒出一口氣,喃喃道:“真羨慕啊。”
“你有將全部重來的機會。”神靈淡漠提醒。
“多謝您的好意,多謝清禾神女的善意。”木枝幽幽道,“隻是破鏡難圓,覆水難收。當活下去已成為一種折磨,又何必再為難自己。”
“你的心願改變了。”祓神道。
“是麼,您比我更看得懂我的心。”木枝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她受創最嚴重的就是哪裡,隻能艱難地以手掌虛虛籠住。
半晌,她說道。
“我最初的願望是,庇佑在意之人,庇佑弟弟。”
木枝輕聲道:“可清禾神女說得對……沒有人應該為另一人而活。”
“我現在的心願,是解脫,永遠的解脫。”
麵對弟弟和活下去所要維係的人生,讓她覺得無比痛苦。
眼淚流不出來。
她的淚水,在小時候一次次的折磨中已經榨乾了,流儘了。
乾澀的眼睛竭力睜大,看到的隻是沾滿汙垢塵漬的求生二字罷了。
她此刻隻覺得疲倦,五臟肺腑,苦到幾乎要嘔出來般的疲倦。
她冷不丁地,輕聲吐出一句話。
“死了才算乾淨,一了百了。”
“要讓楓無眠親手殺死你麼?”祓神問道。
“對。”木枝毫不猶豫說完,卻又遲疑起來。
半晌,她輕歎口氣。
“罷了,臨死之前,我還是做件善事吧,也免得死去時,死相還如此難看。”
她抬眸,望向虛無某處。
“可以請您殺死我麼?”木枝懇求道。
“我不無故殺人。”祓神平靜道,“你並無罪責。”
“其實也不算殺人,算是超度我吧。”
神靈的言語,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這溫婉柔和,一直表現得極成熟的年輕女子,眉眼間終於流露出幾分當年作為少女時的純真。
“總覺得,被您殺死一點也不會疼,會十分平和寧靜。”
“所以,我由衷懇請您,在一切事情結束後的現在,請超度我吧。”
……
那是回歸大地般的溫暖安心。
本是寒風一木枝,死後亦是零落入泥。
“如此。”
“我這一生,也算是清白了。”
“自儘?!”
當清禾與楓無眠再度進入房間時,看到的隻是安靜平躺於床上的纖細女子。
此時的她眉眼平和安謐,毫無生前被重重壓迫緊縛的憂愁思緒。
那漫長的安寧讓人不由覺得,她似乎已有許久未曾這樣平靜熟睡過。
在她的枕邊,放著以娟秀字跡書寫的仇人名單。
清禾震驚望向祓神。
神靈傳音,簡單說明道。
“她希望由我超度於她。”
隻需這一句便可。
清禾全然信任祓神,知曉其中定有什麼比較複雜的緣故。
“她支開我們,卻沒想是準備自儘。”清禾語氣有些複雜道。
楓無眠上前,認真確定木枝生死。
最後,他有些輕鬆道。
“她魂魄消散,命燈必滅,再無複生可能。”
如此,生辰八字便能移到楓輕語身上。
“那她與我的交易也算完成了。”
無論木枝是不是死在他手中,隻要她死了就行。
楓無眠之所以親自來做,乃是因為隻有他自己才會不遺餘力地將殺死木枝作為目標,其他人,他不放心。
姐姐性命安危,他不願假於他人之手。
“你準備如何做?”清禾盯著楓無眠。
她覺得不痛快,很不痛快。
所以此時,她是最巴不得楓無眠出錯的人。
隻要楓無眠敢行差踏錯一步,她絕對會狠狠出手。
可楓無眠不知是察覺到她意圖,還是本心如此,他不假思索道。
“自是要完成我與她的約定,為她複仇。”
說著楓無眠撿起木枝枕邊的遺書,快速瀏覽其上書寫人名。
清禾:哼。
倒叫他逃過此難。
不過沒關係,她現在看楓無眠是哪裡都不順眼,隻要存心找茬,總會有機會。
此刻楓無眠還不知清禾因木枝的死,已然徹底厭惡了他。
他遺書,初時還好,越看楓無眠越是皺眉。
“怎麼?”清禾問。
“無妨。”楓無眠將遺書仔細收好,麵色平靜,“我即刻便能動手,上麵有幾人並不難殺。”
楓無眠是個有事業心,並且居安思危的殺手。
他假借接單名頭,將當年不少傷害他們姐弟,或者至今仍是他們姐弟威脅的人,以暗殺目標地形式,名正言順地進行鏟除。
木枝的名單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恰好不少人就在他原本目標裡,有前期情報鋪墊,所以哪怕即刻動手,也不會覺得手忙腳亂。
隻是如此順遂,難免叫他心中生出些微妙感受。
木枝一事,於他似乎過於順利了些。
此前刺殺與慈周心庵神女之位等同的目標,無不是九死一生,或者費儘心機才行。
混到如此高位者,哪有甘心草草收場的?
而刺殺木枝,倒是開頭艱難,真正見到木枝本人後,過程反而順利得過分,與他達成交易後,就乾脆利落地自儘了。
交易內容,也如此貼合他本身心意。
楓無眠微妙地,淺淺歎息一聲。
“嗬,現在又擱這兒假惺惺是吧?”這逃不過一直緊盯他的清禾之眼,她陰陽怪氣道。
楓無眠頭疼。
“我與她之事,已說得分明,清禾前輩何必如此為難我?”
清禾差點被氣笑了。
“而且,我可以我道心保證,我對她沒有半分惡意,如今甚至稱得上惋惜。”
隻是楓輕語要活,木枝就必須得死。
清禾聽得惡心,連連擺手。
“若你還有半分良心,就先完成她的遺願,而非在人家屍骨未寒時,便歡天喜地找你的姐姐。”
“我豈有那般無恥!”楓無眠怒道。
清禾嘴唇動了又動,一個滾字就在嘴邊,眼看就要出來了,結果想到祓神還在旁邊,顧念形象,終究咽了回去。
“爬,有多遠爬多遠。”
楓無眠天下排名第三的天才殺手,境遇坎坷,但如今也算名震天下,何曾接連受過區區出竅期這樣的羞辱?
可瞥到冷淡盯著他的祓神,又看了眼身前沉寂的木枝,他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
“你能妥善安葬她麼?”楓無眠煩躁道,“若你不懂,還得我……”
“爬。”清禾言簡意賅。
楓無眠怒哼一聲,拂袖離去。
……
木枝是天道的信徒。
生前兢兢業業,行動無愧,死前又忠心信奉天道,總歸會得到祓神的妥善安置。
清禾站在一旁,看著花瓣漸漸遮住女子單薄的身軀,隨後化作香屑光芒,消散於空中。
她的結局,便到此為止了。
清禾沒掉眼淚。
隻覺空蕩蕩的難受。
木枝心願是什麼,她沒問到,也沒幫她完成。
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去了。
她來此方世界短暫,卻已見過不少生命就那麼像風一樣,吹一下,就消逝了。
有好人,也有壞人。
她未必儘數憐憫,可看過太多,心裡倒是慢慢產生了某種了悟。
世道注定他們在此方世界,注定零落成泥碾作塵,故事的結局,好像與她是否熱情四溢,是否正氣凜然地參與進來無關。
她覺得這個結局不對,所以努力改變了。
然後呢?
然後……也沒有什麼然後。
清禾眨眨眼睛,總覺得心裡堵得慌。
海綾羅如此。
木枝如此。
楓無眠如此。
祓神……也會如此麼?
吹起淺淺的漣漪,隨後重歸平靜,一泓秋水無可轉移?
在她身前的黑發男人,仍然麵容平靜冷淡,仿佛蒼翠亙古的山嶽,冷靜而洞徹。
遠比她崇高、成熟、清冷的至尊存在。
叫她看一眼,心中強壓的遲疑酸澀,就止不住地咕嘟嘟泛起。
她想找某個人說話。
她隻想找某個人說話。
“祓神大人。”她喚道。
“嗯?”祓神這聲自然而隨意的輕應,帶起心臟微微的震顫,好似觸動她的骨血最深處。
“我想看看您。”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