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二十五年,李川再沒上過一次早朝,每日沉迷於方士所描繪的幻術之中,企圖尋找起死回生之法。
她在後半生無數次回想,如果她沒讓李川經曆太子被廢,沒讓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這一生都會像年少時那樣,永遠心懷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間。
隻是那時候,沒有什麼回頭路可走,她不去想無法改變的事,也就渾渾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卻不一樣,她當真有了選擇。
他們兩個人靠在同一麵牆上,各自站在兩邊,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仰頭看著午後的天空,過了好久後,李蓉緩慢出聲“這次,你不會再讓她入宮了吧。”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應聲?”
“看你。”
裴文宣平淡開口,李蓉頗有些詫異了“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會去同秦臨說一聲,說過了,他們還要她入宮,那就是她的事。至於要不要直接插手讓她不能入宮,那是你的事。”
這話把李蓉說懵了,她聽不明白。
她緩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我有些聽不懂。”
裴文宣得了這話,垂下眼眸“當年我就不該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隱約仿佛是懂了這句子上的字麵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說,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說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沒什麼分量,隻是個朋友,依照裴文宣的個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宮會死,還眼睜睜看著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麼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麼?
他裴文宣的事兒,什麼時候需要她來同意了?她管得著嗎?
李蓉整個人一頭霧水,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問題該分成幾個問題、該從哪個角度發問了。
裴文宣靠著牆,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李蓉是要問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麼些緊張,他有些期待著李蓉問出口來,畢竟這是他那麼多年,都沒有找到合適時機說出口的話。
可他又不知道該不該答,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說這些,似乎徒增人傷感遺憾以外,也沒什麼其他多餘的用處。
兩人靜靜緩了緩,李蓉終於出口“那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讓你管,你才管,我不讓你的話,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著頭,片刻後,他輕聲應了一聲“嗯。”
“為……為什麼?”
李蓉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裴文宣垂著眼眸,緩慢出聲“人和人之間,本是有界限的,每個人身上都是蛛網,一張網牽扯著其他人,每個人都需要在這個界限中活動,若是超過了,你往哪一邊便一點,都會引起另一邊人的疼。”
裴文宣這話說得含蓄,但李蓉卻聽明白了,她輕輕靠在牆上,聽裴文宣難得認真又平和的言語。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來也該承擔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其結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責任,無論這個責任從何而來。如今我既然答應了你成婚,我便會以一個丈夫的要求約束自己。”
“直到咱們契約結束?”李蓉輕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後,他淡道“或許吧。”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話,拉了個蒲團到牆角,盤腿坐下來後,整理著衣衫,感慨道“裴文宣,這五十年你當真沒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這點覺悟,咱們上輩子,說不定還真能白頭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這話,睫毛輕顫。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李蓉這話像利刃一般,瞬間貫穿了他。他一時也分辨不出這種感覺來自何處,或許是因遺憾,或許是對上一世的不滿,又或許是,上一世年少時那未曾言說過的感情,蟄伏經年後,某一瞬的反撲,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鮮血淋漓。
疼痛讓裴文宣下意識鎮定下來,他慣來在極致的情緒下,便會進入一種極端的冷靜。
李蓉整理著衣服,對裴文宣的感覺渾然不知,繼續笑道“我當年就知道你這人聰明,事兒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說如今就你這模樣,你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歡你。”
“你早知我會想明白?”裴文宣冷淡開口,李蓉搖著扇子,應聲道,“我看人還是很準的。”
“那你怎麼看我?”
“現在還是以前?”
“當年。”
聽到這話,李蓉認真想了想,努力回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時候人挺好的,就是心裡麵執拗,想不開。”
“怎麼說?”
“當年你許諾過要照顧秦真真,你就想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不管自個兒是個什麼情況,就要去幫人家。”李蓉一麵說,一麵給自己倒茶,分析著道,“而且你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喜歡的是秦真真,等見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裡就崩潰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覺得自己怎麼是這麼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說,你這個人,動機是沒有問題的,就是想不開。”
裴文宣聽著李蓉雲淡風輕描述著過去的一切,他垂著眼眸,他聽著李蓉評價他的一切,都覺得刺耳極了。可他又清楚知道,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來自於李蓉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那時候,”他聲音平穩,沒帶半點情緒,“就知道我喜歡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著茶上的綠葉“你要不是喜歡,能對我這麼好?隻是當年還是臉皮薄,心裡覺得你喜歡我,有些不敢確定罷了。”
“那你……”裴文宣聲音乾澀,“為什麼不等等我?”
若她願意再等一等,他或許就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就能學會成長,他們上一世也不至於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聽這話不免笑了“你說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爛的,憑什麼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著杯子裡的自己,聲音平和,“其實你一直看不清一點。”
“上一世並非你對不起我,我黯然離去,然後自暴自棄,與一個閹人共度餘生。而是我其實可以得到你,我選擇了不要,我另覓新歡,與心中所喜相伴白頭。”
“一個女人憎恨她的情敵,是因為她覺得感情這場競爭中,以如今的自己麵對一個很好的女人,並沒有勝算。”
“於是她總去希望對方多麼令人惡心,是她的愛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愛人會恍然醒悟,發現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李蓉輕輕一笑。
“我知道我贏過秦真真輕而易舉,若我想得到你,我甚至什麼都不必做,隻要等著就是,可是我不願意。”
李蓉仰起頭來,看見彩霞漫天,晚燕飛鳴“我李蓉天潢貴胄,帝王血親,容貌不說豔絕天下,但也算名盛於華京,錢財權勢不過點綴,知書達禮冰雪聰明,我這樣的女子,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你當問的是――”
李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你憑什麼讓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長了聲音,音調間帶了幾分俏皮,“我也不至於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她言語從容豁達,哪怕是埋汰著他,說著令人不悅的往事,卻也難得讓人心中開闊,心曠神怡。
裴文宣環抱著自己的胸,聽著李蓉說話,他低頭看著腳下,想了許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頭一次認識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時不太一樣,她有著二十歲李蓉的堅持和原則,卻有了二十歲李蓉遠遠沒有的豁達和平靜。
以前他們總是爭執,吵架,他一見到她身邊的蘇容卿,就難以克製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見來看,竟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讚賞與喜愛。
這種喜愛無關情愛,隻是覺得這世上女子如李蓉這樣的,當真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李蓉見裴文宣久不答話,不由得想自己或許戳了裴文宣的心窩,他這人慣來小氣,如今被紮了心窩子,怕是許久都不會說話了。
她有些無奈,暗罵一聲這人小氣得緊,起身道“這天還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便站起身來,自個兒去翻了一本書,坐在桌邊,磕著瓜子看起話本來。
沒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就發現牢房邊角上突兀地多出來一卷紙。
這紙被一根紅色的絲帶卷起來,看上去規規矩矩,仿佛是送人的禮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彎腰拾起了這被卷起來的字,就看見上麵是裴文宣的筆跡,寫著
公主殿下親啟。
裴文宣的字慣來化腐朽為神奇,再普通的東西,加上他的字,都能顯出幾分風雅來。
李蓉抿唇覺得有些好笑,她拉開了絲帶,打開了這張紙。
紙張緩緩展開,就見十八歲的李蓉身著宮裝,頭簪牡丹,側身回頭一笑。
那模樣是十八歲的模樣,可那笑容卻不是十八歲的李蓉。
明媚張揚中帶萬千嫵媚,李蓉也分辨不出來,這到底是自己什麼時候的模樣。
畫下麵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李蓉看見這句話,不由得笑開來。
裴文宣站在書桌前,他細細勾勒著畫上李蓉的線條。
其實他上一世他一直沒敢正視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從未覺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麗。
唯有牡丹真國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豔的姑娘,也唯有一個李蓉。
秦真真或許美好,但那種美好從未讓他怦然心動,也未曾讓他驚豔萬分。
隻有李蓉。
可她早早盛開,又快速凋零,最後成了枯枝留在他的記憶裡,他幾乎忘卻那些美好的模樣,直到他驀然回首,才驟然得見。
牡丹一直盛開著,隻是她不願意給他再看見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