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吧。”李明在高台上,抬手讓她起身,而後將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朕記得你以前在香道上也沒怎麼擅長,今個兒可真是大放異彩。”
“那得謝謝駙馬,”李蓉笑著將目光落在裴文宣身上,“我今天配香的方子,其實都是駙馬教的。”
“朕就說呢,”李明轉頭看向旁邊的李川,“就你姐姐那三腳貓的功夫,朕能不清楚?”
說著,李明打量了李蓉身後的秦真真和上官雅,慢悠悠道:“雅兒的本事,我是聽說的,不過今日這個秦二小姐,有些麵生啊。秦小姐,”李明瞧著秦真真,抬手道,“你上前一步,讓朕看看,能調出這樣的香的姑娘,是個什麼模樣。”
秦真真皺起眉頭,她看了上官雅一眼,走上前去。
李明靜靜端詳著她,所有人心都跳得飛快。
李蓉飛快思索著,如果此時李明找一個由頭要賜婚,應當如何應對。
她下意識抬眼,本是看向裴文宣的方向,不想她正對著的方向坐的是蘇容卿,蘇容卿也在看她,於是她抬眼那一瞬間,目光交接而上,李蓉便愣了。
蘇容卿似乎是看出了她擔憂什麼,李蓉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蘇容卿突然開口道:“陛下,三位姑娘一直這麼站著,怕是累了,您還是早些賞了東西,讓她們先退下吧。”
這話頗有些沒規矩,若是蘇容華說,倒也不奇怪,但是出自一貫自持的蘇容卿之口,就有些詭異了。
所有人看過去,蘇容卿麵上含笑,恭敬看著李明。
李明思索了片刻,笑道:“蘇愛卿說的是。川兒,你替朕將東西給三位送過去。”
李川應了聲,他站起身來,領著侍從端著東西走到李蓉麵前,他將一對金鳳銜珠步搖交給李蓉,朝李蓉眨了眨眼,小聲道:“姐,謝謝。”
他好似很高興,李蓉愣了愣,她沒想到李川竟然會這麼高興。
李川將東西遞給她,笑著離開。李蓉站在原地,順著李川的目光看過去,就見李川到了秦真真麵前。
秦真真恭恭敬敬,李川看她的眼裡卻有了幾分調笑:“孤沒想到,秦二小姐不僅拳腳功夫不錯,調香一道也如此擅長。”
“殿下謬讚。”秦真真垂下眼眸,看著地麵,沒有半點逾矩。
李川將東西交給秦真真,秦真真規規矩矩謝過,李川便走到上官雅麵前。
上官雅和他算是表親,但也不是很熟悉,李川對她恭敬許多,將東西交給上官雅後,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三個人領了賞,李明似乎是有些疲憊了,隨後道:“天色夜晚了,朕有些乏了,你們年輕人自便吧。”
說著,李明由福來扶著起身,在一片恭送聲中離開。
等李明走後,三個姑娘一起走出大殿,上官雅看了兩人一眼,笑道:“你們現下回去麼?”
“我應當自己先回去了。”
秦真真說著,抬眼看向上官雅:“你呢?”
“我爹可能還有一會兒,”上官雅指了指大殿,“我先回禦花園同幾個朋友再聊一會兒,你們自便。”
“去吧。”李蓉點頭道,“我等駙馬一起回去。”
“你們感情不錯呀。”上官雅挑起眉,李蓉恨不得踹她一腳,她明顯發現,上官雅似乎是覺得她們有了什麼秘密,便有些放肆起來,於是她催促道,“趕緊走,改日茶樓找你。”
“好說。”
上官雅應下,便轉身離開了去。
上官雅走後,秦真真轉頭看向李蓉,恭敬行禮道:“殿下,若無他事,民女先告辭了。”
“等等!”李蓉叫住她,秦真真回過身來,看向站在台階上的李蓉。
秦真真衣著素雅,五官寡淡,風輕輕吹來,揚起她素衫。
似乎因為習武,她整個人總是有種難言的挺拔,似如鬆竹亭立,又似寶劍出鋒。
她在這個宮廷裡,哪怕隻是站著,都顯出一種明顯的格格不入,和當年李蓉所見到的秦真真,相似又不同。
她心中驟然顫動,一瞬之間,腦海中就閃過方才李川同她說笑的模樣,那畫麵和後來秦真真出殯的畫麵交疊,激得她喉頭發緊,無形的惶恐密密麻麻蔓延。
她看著月下靜候著她言語的姑娘,許久後,終於道:“今日上官雅換了你的香爐,本是想讓你替她被賜婚成為太子妃。”
秦真真露出詫異神色,李蓉繼續道:“我幫你,是受人所托。我與裴文宣兩人沒有感情,我與他約定好的,日後等我們擺脫了這些束縛,我們會和離。”
秦真真聽著這些話,慢慢睜大了眼,李蓉笑起來:“宮中是非很多,日後你若出行宮中,還要需得小心一些。”
說完,李蓉也沒等秦真真答話,便轉過身,步入大殿去找裴文宣。
裴文宣正和人告彆完,回頭見李蓉在門口等他,他心中一暖,笑著上前去,停在李蓉身邊,將她上下一打量,彎了眉眼道:“殿下今日大獲全勝,似乎很是歡喜?”
李蓉低頭一笑:“今日裴大人似乎也很高興。”
“除非殿下欺負我,不然我有不高興的時候嗎?”
裴文宣同李蓉一起回去,好奇道:“你們禦花園裡是怎麼的,今個兒這麼熱鬨?”
李蓉將禦花園裡發生的事兒同裴文宣說了一遍,兩人一麵說一麵上了馬車,裴文宣感慨道:“女人的世界,總是如此精彩。”
“你可以加入啊。”李蓉笑起來。
裴文宣趕緊擺手:“罷了罷了,不必了,這種局麵,也就公主大人能應付。”
李蓉輕笑不言,她轉頭看向窗外。
此刻他們已經出了宮城,窗外明月高照,她靜靜凝視著月亮,緩聲道:“月缺總會月圓,裴文宣,你說注定的事,是不是總是難以更改?”
裴文宣有些奇怪李蓉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不由得道:“你是在問什麼?”
“我今天,突然知道為什麼川兒會喜歡秦真真。”
李蓉轉過頭去,看向裴文宣:“以川兒的心性,在宮中遇到這樣的人,喜歡並不奇怪。”
裴文宣不說話,他看著李蓉的眼睛,一瞬間,他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想過和離後做些什麼嗎?”
李蓉好奇看著他,裴文宣靜靜瞧著李蓉,他覺得有種酸澀蔓延上來,可他唇邊笑意不墜:“沒想過太細。”
“上一世秦真真死,你不遺憾嗎?”
裴文宣不說話,他笑著看著李蓉,李蓉繼續道:“我知道你心裡有她,上一世她去的早,你心裡對她有愧疚。你這個人喜歡誰,從來也不想著要什麼,可這輩子為了她好,你應當去努力一點。”
“努力做什麼?”
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靠在馬車車壁上,聽李蓉冷靜道:“她現在在適婚年紀,你我和離順利的話大概要三年,你若現在不同她約定好,怕到時候她會先提前嫁人。之前我同你說話大多是玩笑,但今日我卻是認真同你說,”李蓉抬眼看他,“你應當做點什麼。”
“比如?”
“我今日同她說了,我幫她是因為你。我也告訴她了,我們沒什麼感情,三年後就要和離。她沒反應過來,我先走了,後麵我們安排一些機會,你去接觸她。你們本有感情,你對她好一些,再同她告白,等你們定情下來,我們告知秦臨一聲,將她送到北方去,讓她躲過這三年。之後我們和離,”李蓉笑起來,她抬眼看向裴文宣,“我去給你提親。”
裴文宣不說話,他靜靜看著李蓉。
李蓉有些疑惑:“你怎的不說話?”
“我有什麼好說?”裴文宣笑起來,“殿下不都安排好了嗎?每個人在你心裡,當做什麼,不都清楚了嗎?”
“你若有不滿,”李蓉緩聲道,“你可同我說。你是不是覺得,將她送到北方去,委屈了她?”
裴文宣聽不下去了,他起身來,喊了一聲:“停車!”
馬車驟然停下,裴文宣掀了簾子就跳了出去。
李蓉愣了愣,她隻得了裴文宣一個背影,就見人下了馬車。
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她就覺得他們仿佛是突然回到了上一世,裴文宣不滿,從不同她多說,爭執了發了脾氣,他就走。
隻是以前吵,吵便吵了,今日裴文宣這麼走了,她竟覺得有幾分難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日事太多,讓她心力交瘁的原因。
她控製著情緒,平靜吩咐外麵:“派人跟著駙馬,免得他出事,先回吧。”
外麵忐忑應了聲,李蓉抬手扶額,感覺馬車重新動作。
裴文宣背對著李蓉的馬車往前走,他心裡氣不打一處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什麼氣。
他是知道李蓉的脾氣的。
李蓉這個人,她認定的事情,就會好好安排。
她心裡認定他心裡有過秦真真,就覺得秦真真是他一輩子的遺憾,他應該彌補。
她心裡猜想李川還會喜歡秦真真,覺得秦真真和李川不應該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
於是她就選一個最好的結果,讓秦真真和他在一起。
到不能說她錯了,她把每個人都考慮了,每個人她都希望他過的好。
能怪她什麼呢?
可是裴文宣就是覺得難受,說不出的難受,他背對著馬車往反方向走,聽到身後馬車動起來,他突然又頓住腳步。
他一瞬間想起上一世,他無數次見過的李蓉的背影。
他回過頭去,看著馬車漸行漸遠,他靜靜瞧著,片刻後,他咬了咬牙,衝了回去,追上馬車,大喝了著拍打上馬車車壁,大聲道:“停下!給我停下!”
李蓉被裴文宣嚇了一跳,馬車應聲停下,李蓉立刻用金扇卷了簾子,冷眼抬頭看向站在馬車邊上的裴文宣,怒道:“你發什麼瘋?”
車夫見兩人似乎是要吵起來,趕緊跳下馬車離開,一時之間周邊都被清空開去,就剩下兩個人,裴文宣盯著李蓉,抓緊了馬車邊緣,冷聲道:“李蓉我告訴你,以後如果你要決定我的事情,你至少要先問我一聲願不願意。”
李蓉愣在原地,裴文宣語速極快,似是在發泄什麼:“你覺得我是什麼人,你覺得我會想什麼,你覺得我該做什麼,你都得先經過我同意。”
“原來是興師問罪,”李蓉苦笑,“比如呢?我今日是誤解了裴大人什麼,讓裴大人氣憤至此?”
裴文宣沒說話,他就隻是看著她,她神色平靜,一如既往,好似沒有什麼能動搖她半分。明明都在傾盆大雨之中,他早已滿身狼狽,她卻仍舊從容矜雅,不亂分毫。
他又酸又恨,恨得衝上去把這個人拖下來,一起滾在泥濘裡。
可他又舍不得,他心裡裡的李蓉,一輩子都應當是這副模樣。
他就隻能是看著她,用目光發泄著一切,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可他卻清楚知道,如果他始終說,如果他和上一世一樣,始終逃避。
那麼這一世和上一世,沒有什麼不同。
於是好久後,他才掙紮著出聲,一字一句,艱難道:“我不喜歡秦真真。”
“我知道。”李蓉聽他說這事,立刻理解,緩聲安撫道,“畢竟過了很多年,你不可能和以前一樣喜歡她。可其實……”
“沒有其實,也沒有什麼和以前一樣喜歡!”
裴文宣打斷她,大聲道:“我年少時候,對她就不是喜歡!”
李蓉愣住,裴文宣說出口來,剩下得似乎都自然而然,他看著她,靠近他,認真繼續:“我從來不會思念她,我從來不會想她,我從來不會走在路上看見一根簪子想要買給她,我也從來不會想過要親吻她。”
“隻是從小他們都告訴我,她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一直以為,這就是喜歡。”
“可是後來我遇見了一個人,”裴文宣看著李蓉,染了水汽的眼珠微動,似乎是帶了幾分笑意,“我看見她高興我就高興,我看見她難過我就緊張,她看過一根簪子我就會記在心上,她一笑我就覺得世上再無寒冬。”
“她不在我思念她,哪怕是去官署我也會想著給她寫紙條回去,我會想我們會有幾個孩子,我會想和她白頭到老。”
“李蓉,”裴文宣深吸一口氣,“我對秦真真沒有遺憾。她死了,我作為朋友,作為兄長,我儘力了,我沒想過要和她重來一輩子,從一開始,我從沒想過和她重來。如果我想過片刻,春宴我就不會去。”
“如果我有什麼遺憾。”
裴文宣聲音頓下來,他看著李蓉,好久後,才沙啞開口:“那隻有你。”
“因為我真的喜歡過,又失去過的人,”裴文宣笑起來,那一笑像哭了一般,“隻有李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