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還不走?”
李蓉笑起來,抬眼看向上官雅,有些無奈道:“小小年紀管這麼多乾什麼?”
“殿下,您今年也不過十八歲。”
上官雅認真看著她:“算來我比殿下還要年長幾分。殿下聽我一句勸,回去吧。”
李蓉不說話,她神色平靜,似乎完全沒聽懂上官雅說什麼一般。
上官雅皺起眉頭:“殿下,您素來行事果決,何必如此逃避呢?您總不能在督查司一直批折子批到死,總得見他。”
李蓉聽著,片刻後,她笑起來,轉頭看向燈花:“你覺得我如今優柔寡斷,很不討人喜歡是不是?”
上官雅愣了愣,李蓉將筆從她手中取過來,溫和道:“如果我回去了,裴文宣要見的,就是這樣的我。”
“那又怎麼樣呢?”
上官雅忍不住開口:“裴文宣心裡有你,你也不是不在意他。”
“誰告訴你我在意他?”
李蓉低著頭,一字一字落在紙頁上,上官雅氣笑了,也顧不上尊卑,直接反問:“殿下,你給彆人喂過湯嗎?”
李蓉頓了頓筆,上官雅繼續道:“你伺候過任何人嗎?你小心翼翼在意過其他人的感受嗎?你關心彆人對你喜歡或者不喜歡嗎?”
“你對不上心嗎?那天殺手說要殺你的時候,你同我說不用管,可他們刺殺了裴文宣,你就要把他們一網打儘,如今明明殺謝蘭清太過冒險,可你為了警告他們還是要殺他……”
“你放肆!”
李蓉大喝出聲,上官雅抿緊唇,她盯著李蓉:“殿下,你這樣下去,你想過你的一輩子要怎麼過嗎?你這樣下去你會活生生把所有你喜歡的喜歡你的人都逼走的!”
“我沒過嗎?”李蓉冷靜回應著上官雅的詢問,她說得異常認真,“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在乎彆人,我也不需要彆人在乎我,我這輩子讓我在意的人過得好好的,我自己有錢有權,想要誰在我身邊就讓誰在我身邊,我一輩子想得清清楚楚,我要怎麼過一輩子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上官雅聽著李蓉回話,有幾分震驚,李蓉放下筆,似乎是有些懊惱自己竟然同上官雅說這些。
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情緒站起來,讓自己儘量冷靜一些:“我明白,你們覺得所有事都該有個結果,裴文宣要這個結果逼我,你如今也要逼我,他說得沒錯,我就是不想付出又希望他在我身邊,”李蓉說著,又停了下來,她努力控製了自己的語調,讓自己和平日看上去沒什麼不同,“我知道,這就是自私,不管我對他再好,給不了他想要的,就該把一切說清楚,不該留。”
“今日之事是我的錯,”李蓉說得理智,語調都沒有半分起伏,“是我心裡一直在逃避他的感情,所以凡事都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今日但凡我多留幾分心,也不至於傷害他。我應當同他道歉,也應該同他說清楚,我不能自以為是的對他好,覺得這樣就可以彌補他給我的付出。他要什麼,我得給什麼,給不了,我得說清楚。你不必說了,我回去。”
上官雅愣愣聽著,李蓉果斷摔袖,便出了門,上官雅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可思議道:“殿下。”
李蓉頓住腳步,上官雅回頭看她:“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要同他在一起呢?”
李蓉沒說話,她背對著上官雅,好久後,她平靜道:“回吧。”
說著,李蓉便提步走了出去,她上了馬車,一個人坐在馬車裡。
一個人的空間將她吞噬的刹那,她捏緊了手掌。
她反複張合著手心,調勻呼吸,把自己所有湧出來的情緒又逼回去。
這些都是小事,不必在意,她不該為這些事亂了分寸。該解決的就該解決,不應該拖著。
她所有理智都在控製著她,然而某一瞬間,她就會湧出上官雅那一句詢問,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同他在一起呢?
為什麼呢?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每一次當她幻想未來時,她就會不經意想,他們會在一起多久,他們會不會分開,在一起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分開之後又要如何。
她見過她母親坐在北燕塔裡一坐一夜的時光,她見過宮廷裡無數女人得了許諾又因種種彆離的模樣,她牢牢記得十八歲那年她聽見裴文宣說那句“我放不下她”時內心的屈辱和對自己的厭惡自責,也清晰記得她試探著詢問蘇容卿“我可以同他和離”時蘇容卿跪在她身前那一刻的茫然無措。
那些過往都刻在了她的骨子裡,她從不肯將這樣屈辱的一麵拉扯出來給其他人看。
她隻願所有人眼裡的李蓉,哪怕傲慢,也絕不低頭。
她在回顧過往時一寸一寸冷卻自己的內心,讓自己平靜下來。
過了許久後,馬車停下來,她聽見靜蘭在外恭敬出聲:“殿下,到了。”
李蓉在馬車裡緩了緩,才應了聲,她伸出手去,由靜蘭攙扶著下了馬車,冷風輕輕吹來,有一陣無端的寒意卷席了她,她站在公主府門口,揚起頭來看著那塊金字牌匾,她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上一世的公主府。
她記憶裡的公主府,一直陰冷,安靜,哪怕有蘇容卿跟在她身後,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陪她走過所有角落,可她也會覺得有徹骨的冷翻湧上來,滲進她的骨子裡。
可這一世的公主府,她從來沒這麼感覺過。
蘇容卿在她身後時,像是她的影子,另一個她,他們太像,一起埋在這公主府裡,死氣沉沉,沒有人比蘇容卿更了解她,可正也是如此,他們一起淪於黑暗時,誰也救不了誰,隻能一起沉淪。
而裴文宣不一樣,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站在她背後,她就知道他的存在,她能清晰感知到,有一個人,無論她淪於任何境地,他都能伸出手,將她拉出來。
這樣的感覺讓她害怕又無可抑製地渴望,所以明知自己身處於爛泥,她還是會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可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就是一灘沼澤,她向裴文宣伸出手,不過就是把一個岸上的人,拉到沼澤中和自己一起溺死。
她會毀了裴文宣。
她的敏感,她的多疑,她的自私,都消磨這個在感情上懷以最美好期盼的人,然後讓他一點點變成和她相似的人。
李蓉一步一步走到院子裡,然後她就看見站在長廊上的青年。
他身著單衫,外麵披了一件純白色的狐裘大衣,靜靜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銀霜揮灑而落,李蓉停在長廊入口,她沒敢上前。
裴文宣輕輕側頭,便看見李蓉,他們隔著一條長廊,靜靜凝望。
看見李蓉那一刻,裴文宣也說不出是怎麼的,就覺得心上有種難言的刺痛泛開。
他覺得自己好像見到上一世的李蓉,她每一次出現在他麵前,冷漠又孤傲的模樣。
他們兩誰都沒有開口,就這麼靜靜看著對方。
好久後,裴文宣先笑起來:“殿下回來了。”
“嗯。”
李蓉應了聲:“還沒睡啊。”
“有事放在心上,想等殿下回來問,便一直等著了。”
“你問吧。”
李蓉仿佛答得坦誠,仿佛已經做下決定,便無所畏懼。
裴文宣看出她的情緒不對,他頓了頓,還是道:“今日殿下最後提及上一世同我發火,我見殿下似乎是傷心了。殿下性子向來內斂,能說那樣的話,應當是因上一世的事傷殿下太深。我知道問這樣的話不應該,可我還是想問一問殿下。”
說著,裴文宣認真問她:“上一世我傷了殿下,是不是無論我如何解釋,殿下都難以釋懷?”
“不是,上一世的事情,你解釋得很清楚,我也放下了。”
李蓉垂眸。
“那殿下今日說,不是不是我一個人覺得感情被踐踏過,也不是我一個人覺得自己可憐過,又什麼意思?”
“我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何時都應保持理智。”
就像她當年一樣。
聽到這話,裴文宣動作僵了僵,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覺得有些荒唐,想說什麼,又克製住自己,最後輕笑出聲來:“殿下始終還是殿下,是微臣多想了。”
說著,裴文宣抬手行禮,恭敬道:“殿下,微臣近日早出晚歸,頗為繁忙,為免叨擾殿下,微臣打算近來夜宿書房,還望殿下應允。”
李蓉低著頭,應了一聲:“嗯。”
“謝殿下,”裴文宣直起身來,平淡道,“夜深露重,殿下早些安歇吧。”
說著,裴文宣便轉身離開,看著裴文宣的背影,李蓉終於開口:“對不起。”
裴文宣頓住步子,李蓉低下頭,盯著地麵,輕聲道:“以前不曾和你說清楚,一直躲著你,是我不對。辜負了你的心意,也是我不對。”
裴文宣聽著她的話,有些想笑,又覺得難以開口,好久後,他吐出一口濁氣,淡道:“殿下不必在意,一切是我自己的決定。接受不接受,本就是殿下的事,沒有對錯可言。今日是我冒昧,還望殿下見諒。”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不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可他總覺得,若是此刻他走了,或許就回不了頭。
所以他不敢挪步,而身後人也沒有離開。
兩人僵持著,李蓉在這樣的沉默裡,緩慢抬頭。
她靜靜看著裴文宣的背影,燈光在他身上籠了一層光暈。
他這個人,身上無一處是不好看的,哪怕是個背影,也高挑修長,似如修竹利刃,一看就極為漂亮。
這麼好的人,此刻隻要挪了步子,應當就和她再也不會有交集。
裴文宣這個人,想要什麼,能伏低做小,但其實骨子裡傲得很,拒了他這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她不曾擁有過他,便要失去他。
這個人不在的公主府,會像上輩子一樣陰冷;這個人不在的人生,或許也會像上輩子一樣,除了權勢,再無其他。
其實路上她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在這一刻,她卻發現,什麼準備都是不夠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上官雅問她的話:“殿下,你這樣下去,你想過你的一輩子要怎麼過嗎?”
這話之後對應的,是成婚那一晚,裴文宣靜坐在她麵前,認真告訴她:“因為你想要過很好的一生。”
“你不想像上一輩子一樣過。”
“你想要太子殿下好好的,想要一個美好的家庭,想要一個人愛你且你愛著,想要孩子承歡膝下,想要晚年的時候,有一個互相依靠著的人,一起共赴黃泉,不是麼?”
不是麼?
李蓉的手微微發顫,她靜靜注視著那個人的背影。
她看著那人一直站在那裡,似乎是一直等著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生出了幾分微弱的勇氣。
裴文宣等了好久,終於有些倦了,他疲憊開口:“殿下,微臣累了,先告退了。”
“裴文宣。”李蓉驟然叫住他,她聲音有些發抖。
裴文宣疑惑回頭,就看見李蓉站在長廊儘頭,她注視著他,眼裡滿是認真:“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
其實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可當李蓉出口那一瞬,他便覺得,她像一個跋山涉水的人,撕開刮得她鮮血淋漓的荊棘,湊在他身前,奮力出聲。
“裴文宣,”李蓉似乎是疲憊極了,“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我知道感情這件事上,我讓人討厭,我也很不值得,我不好,我沒法相信你,也沒法相信我自己。我知道無數道理,可我做不到這些。”
“但我縱有千萬不是,”李蓉勉強笑起來,“你能不能看在咱們好不容易兩輩子都被上天撮合在一起的份上,等一等我?”
裴文宣沒說話,短暫的沉默耗儘了她的勇氣,李蓉尷尬笑了笑,她低下頭來,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隨便一說,你大概也聽不懂,覺得荒唐就算了。你順著自己心意走就是,難過了離開也沒什麼,咱們也很熟了……”
李蓉說著這些,裴文宣覺得輕微的疼泛開來,在他心上蔓延,細細密密落在軟肉上,看得人難過又酸澀。
他看著李蓉,打斷她那些自貶的話,低聲開口:“蓉蓉。”
李蓉聽得這聲稱呼,緩慢抬起頭來,就看裴文宣站在燈光下,麵上浮起笑容來,他神色溫柔又包容,像是拂過細柳的春風,輕輕纏繞在人心上,撫平所有苦痛。
“你不要怕,”他溫柔開口,“你慢一點沒關係。”
“我在的,一直都在。”
“你知道嗎,”裴文宣笑出聲來,“上一世,我等了你三十年呢。”
說著,裴文宣緩步走到她麵前,伸手輕輕放在她的麵容上:“我很有耐心,我可以等很久很久,蓉蓉。”
他垂眸看著她,聲音低啞裡帶了幾分繾綣:“我喜歡你,喜歡好久了。”
李蓉聽著他的話,也不知道怎麼的。
這一生再難過都未曾落過眼淚,卻就在那一刹那,讓眼淚奔湧而出,落在他的手掌上。
這份遲了三十年的告白,終於在這樣狼狽又平凡的時刻,送到她麵前。
“你……”李蓉聲音低啞,她似乎想笑,又笑不起來,“怎麼不早點說啊。”
“都三十年了,”李蓉抬起頭來,紅著眼看著他,“告訴我,又想做什麼呢?”
“想同你在一起。”裴文宣神色平靜,他果斷開口,注視著她,“想不放手,想在你哭的時候擁抱你,在你笑的時候陪著你,想在下雨的時候為你打每一次傘,想在你每一次狼狽、歡喜、榮耀、低穀、生死、黃泉,都與你在一起。”
“你看上我什麼了?我脾氣又不好,又老欺負你。”
李蓉笑起來,裴文宣也笑了。
“大概我瞎了吧。”
他聲音裡含著春日一樣帶著溫度的笑意:“所以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李蓉,”他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麵容,“我會等著你,你隻管往前走就是。”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