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的話讓裴文宣愣了愣, 李蓉看著跪在麵前的青年,緩聲道:“起來吧, 你我若為君臣,你可以跪我。你若將我當做妻子,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不想與我起爭執,但我也無需你如此忍讓。”
“我不是十幾歲不懂事的小姑娘,”李蓉給自己倒了茶,“我不會因為你跪我改變什麼想法,這隻會讓我覺得你在逼我。”
裴文宣聽到這話, 他一時有些無措, 猶豫許久後,李蓉抬眼看他:“怎麼, 還要我扶你嗎?”
裴文宣得了這話,終於站了起來,李蓉拍了拍她身側, 輕聲道:“坐吧。”
裴文宣應了她的話,坐到李蓉身邊,李蓉躺在搖椅上, 慢慢悠悠搖著搖椅:“你覺得我不會同意你做這件事,你可知我不同意在何處?”
“此次,陛下最終之意,在於定額。”
“定額?”
李蓉抬眼,裴文宣倒也沒有瞞她, 實話實說道:“從今年起,世家推舉人數需得定額。又或者是科舉製出身的舉子, 統一要有個去處,在這裡磨煉至少一年後, 才由吏部分到各部。”
科舉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一旦李明不盯著,寒門官員便到不了實權位置。
大夏如今寒門囊括了兩種人,如裴家、秦家這種低等世家,以及連氏族譜都沒入的普通家族。
大夏中所謂的世族,是以是否名列“氏族譜”為標準。
氏族譜幾百年修訂一次,記錄各地最受認可的世家大族。氏族譜又將這些世家大族劃分為一、二、三等,不同等級之間的貴族互相通婚,若有越級,便是巨大的榮耀。
所有家族都以與一等世家通婚為耀。而一等世家的子女,哪怕終生不婚,也不會與低等貴族通婚。
這種幾百年民間的姻親方式,構建了世家在朝堂上的絕對話語權。當年李氏為了平衡原來的貴族,於是與幽州範陽上官氏姻親,將這個八大姓末尾的地方大姓帶入華京,作為製衡南方大姓的方式。
可三代之後,上官氏盤踞朝廷,與其他世家千絲萬縷,反製皇權,李明便意識到,這種以世家平衡世家的弊端,於是便從前朝的經驗中,重開了科舉製,想通過這種不拘於家族選拔人才的方式平衡朝堂。
李明強行開科舉,但世家也有自己的法子,且不說這些普通的寒門子弟能不能考過科舉,就算考過了科舉,每年幾百位舉子的官位安排也是吏部一手操辦,全放到又苦又累又沒前途的位置上去就是了。
參與考試難,考過難,考過之後做官難,分配之後升遷難。
裴文宣當年如果不是背靠裴禮之,他哪裡能當狀元?
崔玉郎如果不是當年以詩文得了貴人賞識,他的試卷,怕都到不了李明手中。
今年科舉交給裴文宣,又要將殿試作為常規,這就是為了解決考試難的問題。
而限製世家推舉名額,又或者是要統一規定科舉舉子入世第一年的去處,就是為了解決做官難的問題。
李蓉聽著裴文宣的話,想了片刻,便明白了這些舉子考試之後要去的地方:“所以,這些科舉出身的舉子第一年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內閣?”
奏事廳被燒了,李明便立刻臨時組建一個名為內閣的奏事廳。
當時他們隻是想,李明是為了讓折子不受世家所控製到達他手中,可如今李明提出這個要求來,李蓉才明白過來:“父皇是不是早已籌謀?”
“殿下,陛下讓您建督查司之前,督查司的地、兵、錢,他都準備了多年,您不建督查司,他早晚會讓柔妃建。您給了他建立督查司的契機。以陛下之性子,如今他要做改製,也不可能是一時興起。”
“奏事廳走水,是他建內閣的契機。而內閣建立,就是為了給今日科舉改製鋪路。”
李蓉聽著,沒有說話。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她不了解李明,就像當年,她也不了解李川。
隻是皇家之中,誰都帶著麵具,李明和李川,也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你是覺得,我不會同意改製。”
李蓉想了一會兒,緩緩出聲,裴文宣沒有應答,李蓉笑了笑:“我的確也不同意。”
“但這件事發生,不會以殿下的意誌為轉移。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裴文宣抬眼看他,“這是皇帝的意誌,哪怕今日陛下死了,換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君主上去,都會將陛下今日之局撿起來。”
就像上一世的李川。
當他坐上李明的皇位俯瞰這個江山時,便會發現,他不過是下一個李明。
李蓉坐著沒有說話,她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了一架一路奔跑往前的馬車上,她停不下來,隻能看著這架馬車墜到懸崖去,撞得鮮血淋漓。
裴文宣看著李蓉發著呆,他一時有些難受。
放在上一世,他大約早已同她吵起來了。
他恨她心裡那份固執,恨她對寒門的偏見,最可恨的就是,他偏偏喜歡她,而他喜歡這個人,骨子裡卻看不起他。
隻是如今他不願意吵,他們走到如今不容易,他不想為這點事兒再同她爭執。
於是他隻能是在短暫沉默後,有些艱澀解釋道:“蓉蓉,我知道你心裡覺得,科舉製選不出什麼好的人才。但是你要想,其實上一世,我身邊許多人都是寒族出身,他們也很好的對不對?世家大族的確有他們的風骨,他們所受的教導,也的確不是靠看幾本書能學到的,所以推舉製也還在。”
“血統雖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裴文宣勉強笑起來,“你看我,寒門出身,不也……挺好的嗎?”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這些,她緩緩轉過頭來。
她的眼睛很明亮,月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裡,像溪水一般靜謐流淌。
她半倚著身子,緩緩起身,便將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文宣愣了愣,就聽李蓉輕聲安慰他:“彆難過。”
淺嘗即止的一個吻,似乎就僅僅隻是為了安慰,她又抽回身,斜倚在躺椅上,溫和道:“文宣,我沒有這麼看重這些,若真看得這麼重,當年也不會喜歡你。”
裴文宣看著李蓉平躺在搖椅上,搖椅一下一下來回搖動,她看著虛空裡散落的月光,緩慢著道:“所有人都告訴我血統和姓氏之重要,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年見你的時候,最初竟也沒想過你是寒門還是世家,就是想著,這個人可真好看。”
“殿下……”裴文宣沙啞出聲,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以前我總同你吵,你每次都覺得我是因為在意門第,有偏見,其實真正在意門第的,是你啊。”
李蓉聲音有些疲憊。
“我以前不同意你改製,的確是我覺得科舉製過於刻板,而你也看到,前世哪怕是科舉製,也是世家子弟中舉更多。隻是後來我年紀大了,慢慢就改了想法。世家看似更為優秀,是因為他們得到的資源更多,並非生來誰就更好更壞。所以後麵你在各地推學堂時,我也鼎力支持。而我如今不同意你改製,是因為太急。”
“文宣,”李蓉抬眼,“父皇沒有幾年了,可你還年輕。今日要是柔妃不來,你怎麼辦?”
裴文宣一時說不出話,李蓉肯定回答:“你本就是打算自己接案對不對?”
“你同我和離了,出了什麼事,也牽連不到我。所以你就算了兩個方案,如果柔妃把案子接了最好。如果柔妃沒有,那你就把這個案子接了,倒時父皇會鼎力支持你,如果成了,自然皆大歡喜,沒成呢?”
“上一世你和川兒改製有多難,你不知道嗎?你以為我為什麼不願意你動世家?因為每一場變革之後,都是動蕩。你我的動蕩是執棋人的生死,你們想過這些動蕩落在百姓身上是什麼?”
“川兒改製那些年,各地□□四起,朝堂的仗打了又打,你我花了二十多年去修生養息,可動蕩之時,那些百姓怎麼活的,你不清楚嗎?”
“殿下,如今不會如此,”裴文宣皺起眉頭,“當年太子殿下太急,所以我把事情放到今日來做,便是緩慢推進。”
“你若把世家逼急了,他們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