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裴文宣目光裡沒有任何波瀾:“李川殺了你,上官雅眼睜睜看你去死,蘇容卿為你端了毒藥。”
“你不意外?”李蓉笑起來,裴文宣搖頭,“上一世任何事,我都不意外。”
“既然如此,”李蓉有些奇怪,“還勸我做什麼?那是上一世的事,我可以不計較,可我不計較,不代表我不在意。”
“人要掌握權力,才有選擇。而碰到權力的東西,就不該摻雜感情。我以前說著喜歡權勢,其實做決定時,總是對他們多很多信任,願意為他們拚命。所以一上來,總想著幫著川兒,為他解決現在的問題,未來的問題。”
“母後罵我,說我想的這些,都是帝王想的,我是公主,在未來帝王的眼裡,我本質與世家無異。我當時還覺得她傻,如今才明白,傻的是我。”
李蓉轉過頭,看著裴文宣,她伸出手去,握住裴文宣的手:“上一世,我選擇了他們,我沒選擇自己。這一次,我想選擇自己。”
“無論後悔不後悔,”李蓉注視著裴文宣,“讓我走吧。”
讓華京的肮臟和廝殺留在華京,讓她遠離此處,天高海闊,自有歸途。
裴文宣看著李蓉從容平穩中帶了幾分懇求的神色,好久後,他低頭笑笑:“殿下記不記得,殿下和我賭過兩次,一次在聚財館,賭上官雅在不在那兒,一次賭聖旨先來何處。”
“記得,”李蓉知道裴文宣的意思,“你這是同我要賭注來了?”
“波斯舞娘的衣服,殿下已經為我穿過了,還剩下一件事,請殿下為我做了吧。”
李蓉看著裴文宣,肯定開口:“你不想我走?”
“走與不走,是殿下的決定,其實我覺得都好,隻是我怕殿下心有遺憾,想給殿下更多的選擇。”
裴文宣說著,身子往前探了探:“殿下同我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李蓉聽到這話,手微微一顫,裴文宣笑了:“殿下不敢嗎?”
“看一看他,有什麼不敢?隻是出城之事還要安排……”
“我來安排。”
裴文宣打斷她:“殿下去見太子殿下,什麼都不必說,和太子殿下像平日一樣聊一聊。聊完之後,是去是留,我都支持殿下。”
話已至此,李蓉也沒什麼好說,她抬起手,拍了拍裴文宣的手:“那就聽你的。”
說著,李蓉就要起身,裴文宣抬手按住她:“我去取衣服,彆受了寒。”
裴文宣說完,去櫃子裡拿了衣服,又吩咐外麵備了轎攆,折回身來給李蓉穿上衣服,又替她挽發,準備上妝時,他動作頓了頓,李蓉抬眼:“怎的了?”
“無事,就是覺得殿下清水出芙蓉,不必過於裝飾。”
說著,裴文宣將眉筆放下:“就這樣吧。”
李蓉隻當他急著去見李川,也沒多想,由他抱著她出了屋子,放到轎攆上。
兩人一道去了東宮,通報之後,裴文宣送著李蓉到了門口,李蓉站在門前,聽著裡麵李川輕輕咳嗽:“阿姐來了?快,讓阿姐進來。”
李蓉不知道怎麼,突然就不敢進了。
她抓著裴文宣的手,裴文宣拍了拍她的手,吩咐了旁人:“太子殿下現下不宜見客,男女有彆,安置一個屏風吧。”
下人得令,將屏風放在了屋中,裴文宣扶著李蓉進去,一進屋,看見那個屏風,感知到屏風後的那個人,李蓉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裴文宣扶著李蓉坐在椅子上,李蓉和李川隔著屏風坐下,那一瞬,李蓉仿佛回到上一世,李川宣布讓她監國,自己修仙問道前那一夜。
她雙手扶在扶手上,低著頭。
裴文宣為她蓋上毯子,蹲在她身前,仰頭看她:“殿下,有些路得自己一個人,微臣在外等你。”
李蓉捏緊了扶手,她看著裴文宣,裴文宣抬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聲開口:“莫怕。”
說完之後,裴文宣站起身,便告退下去,關上了門。
房間裡突然就留下了李蓉和李川,兩個人都很安靜,李蓉慢慢抬頭,看著屏風上的剪影,李川似乎坐了起來,他隔著屏風,像越過兩世而來的亡魂,就停留在屏風之上。
李蓉也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紅了眼眶。
兩人靜默著,好久後,李川輕咳著出聲:“阿姐可還好?可受了傷?”
“我無事。”李蓉克製著語調,聽上去好似什麼都沒有。李川咳嗽過,緩過氣來,輕聲道:“阿姐不用擔心,我也沒事,就是受了點小傷,很快就會好了。”
“無事就好。”
李蓉說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的靜默後,李川猶豫著:“阿姐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李蓉輕聲開口,“就是做了個噩夢,想見見你,同你說幾句話,知道你還好就好了。”
“阿姐做了什麼夢?”
“就……”李蓉遲疑著,慢慢道,“夢見你殺了我。”
“這怎麼可能?”李川笑起來,他果斷道,“阿姐,你放心吧,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傷害你的。誰要想害你,就得從我李川屍體上走過去。”
李蓉聽著,也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的。”
她眼裡有些酸,帶了幾分淚:“你打小,就說要保護我。我記得那年他們說,公主要送去北方和親,我心裡特彆害怕,就怕自己長大了要去和親,你和我說,你以後,”李蓉說著,語調裡帶了哽咽,她頓住,許久後,才繼續,“你以後會平定北方,把那些蠻夷一路打進沙漠,你不會讓和親這種事兒,落在我大夏任何一個公主頭上,更不落在我頭上。”
“阿姐怎麼說起小時候的事兒來?”
李川盤腿坐起來,似是有些高興:“難道是我現在對你不好,你開始憶甜思苦了?”
“不是,就是聽說你為我受傷,又想起你小時候對我好的事兒來。”
“那阿姐對我不好嗎?”李川在屏風上的影子帶著少年人的張揚,一麵說話,一麵比劃,“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元寶分桃子吃,被母後撞見了,就關我禁閉,說我是太子,要知道我為尊,彆人為卑,怎麼可以和個下人分桃子吃。禁室你也知道,黑黑的沒有任何光,就你在門口,一直和我說話。我關了三天,你在門口說了三天。”
李川說著,不知道為什麼,聲音裡也有些啞了:“還有,我以前不是在宮裡養了個大花貓嗎?那貓特彆靈性,彆人不親,就親我,我老躲著人去喂它,後來也被發現了。他們要讓我把這貓活埋了,母後說,這是給我的教訓,太子怎麼能偏愛什麼東西,還是隻沒人養大花貓。”
“我不埋,母後就讓人搶貓,說亂棍打死,我把貓護在懷裡,我覺得要不把我打死算了,你說這太子當著有什麼意思,還不阿姐擋在我身上,把棍子擋了?”
“那你最後,不還是把那貓活埋了嗎?”
李蓉問,李川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屏風上,他盤腿而坐,似乎輕輕仰著頭,在看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阿姐再為我被打了。”
李川終於出聲:“不就是隻貓嗎,埋了就埋了吧,總不能讓阿姐和我一起給這貓陪葬不是?”
李蓉說不出話,她感覺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那麼多年,她沒有真正理解過李川,也沒真正明白過,這個弟弟,是如何成長。
他年少時,她也年少,她看不明白少年李川的種種,長大就忘了。
就像這隻貓,她以為李川是熬不住打,可其實那時候的李川,熬不住的不是深宮裡的杖責,而是姐姐的苦難。
他親手埋的不是貓,是他自己。
他不願意當太子,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h,為了他珍愛的人,他當。
他心地柔軟,天真純良,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h,他學著強硬,學著冷漠。
他克製自己的溫柔和天真,壓抑自己所有喜愛與渴望,把自己深埋在這皇宮裡,期望能像泥土一樣,將李蓉和上官h養在上麵,看著她們成長,開花,平穩一生。
這是她的弟弟。
她弟弟無論未來多殘忍,多可怖,在十七歲這一年,屏風後的他,始終是那個願以此身化山河,給予他所愛之人好風景的少年。
“阿姐,”李川低下頭,他似是知道李蓉哭了,他啞著聲,“你來這裡,到底想問什麼?”
“川兒,”李蓉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上天注定,有一日,你會成為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君主。不,比他更優秀,但是和他一樣冷漠、猜忌的君主。”
“你會殺很多人,讓天下動蕩不堪,但你也能北伐成功,打破世家桎梏。你會囚禁母親,殺害舅舅,斬殺一半族人,最後毒殺長姐。你會痛失所愛,但也會成為九五之尊。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是說,”李川似乎明了一切,“我會殺了你嗎?”
“是吧。”李蓉笑笑,“不過這就是一個夢,你也不必……”
話沒說完,她就聽見裡麵傳來拔劍之聲,李蓉詫異抬頭,就看李川提劍步出屏風。
他拿著劍,麵上有未乾的淚痕。
“其實我早就發現,阿姐和以前不同。”
李川看著李蓉,他反手將劍鞘遞給李蓉,將劍尖指向自己,單膝跪在李蓉身前,他目光裡盈著眼淚,卻堅定又明亮:“如果這是未來,請阿姐,現下就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