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趙重九低頭,“北方的軍隊,擅突襲和騎兵,開戰之前,百姓是不會知道的。都是在入夜時突然攻城,要麼攻不下來大家都跑了,要麼就攻下來,根本來不及想很多。”
趙重九挑起簾子,看著街上往城門口去的行人,這些人都是因為護城軍的異動得了消息的一些警覺百姓,趙重九打量著他們:“你看他們,還有個人通風報信。西北沒有的,一覺醒來或許腦袋就不在了,這算好的,運氣不好遇到拚死抵抗又被攻破、守將沒來得及組織撤離的城池,那才是最慘的。”
怎樣的淒慘,李蓉已經不敢問了。
她坐在馬車上,頭一次低頭去看周邊芸芸眾生。
馬車從南城城門離開,那裡是裴家守軍所在,李蓉出城時,她回過頭,看著那曆經風雨的城牆矗立在原地,似如人一般目送著她的遠走。
她即將離開這裡。
離開這個她活了五十年的地方。
離開她熱衷的權力,她為之奮鬥一生的朝堂。
她有種恍惚升騰起來,也不知為何,便忽地明白,英雄折劍,美人遲暮的傷懷。
她根本不能想去青州之後的生活,馬車每一步往前,她都覺得有一根繩子牽扯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升騰起掙紮,她突然很想試一試。
她可不可以做得好一點。
她想要感情,也想要權力,她都想要,有沒有一個上位者,能懷以普通人之心,立於不敗之地?
她看著“華京”二字越來越模糊,就是這時,華京之內,驟然傳來砍殺之聲。
聲勢震天,而後整個華京仿佛是驟然沸騰的水,尖叫聲,高喝聲,急急傳來。
李蓉手扣在馬車邊緣,她死死盯緊那個屬於她五十年的戰場。
而華京宮城之中,士兵廝殺在一起,李川抱劍站在宮門前,看著宮門緩緩打開,他冷漠看著宮門後一路延伸到頭的大殿,高喝出聲:“妖妃蕭氏,媚惑君主,禍亂朝綱,混淆皇室血脈,論罪當誅。今挾持聖上,孤受陛下之請,入宮清君側,以保聖駕安危。”
“阻攔者,”李川抬手拔劍,立於宮門前,“當斬之!”
說完之後,士兵入潮如水而入,李川提劍,疾步入宮。
李蓉聽著遠處的動靜,她不敢再看,正要放下簾子,就看一個少女駕馬從城中疾馳而出,朝著她一路狂奔而來。
“停下!”上官雅不敢喊李蓉的名字,就大喊著前麵的馬車,“停下!”
李蓉看見上官雅的聲音,立刻叫住馬車:“停!”
馬車剛剛停下,上官雅便停在了李蓉麵前,她喘著粗氣,李蓉看她的神色便知不好:“怎麼了?”
“蘇容華方才來找我,他說,蘇容卿反了。他拿到了蘇家的掌控權,蘇氏和其他世家與柔妃聯手,又從天守關調了一萬精兵。”
“那他現在動手了嗎?”李蓉立刻急問,上官雅搖頭,“沒有。”
現在還不動手,那蘇容卿就是在等李川。
一旦李川真的動手殺了李明,那蘇容卿就可以名正言順殺了李川。
如果城內世家和他聯手,那光是華京城中,蘇容卿就接近上萬人馬,今夜從華京周邊調兵,王氏、蘇氏能在明日抵達華京的兵馬就有兩萬。
李川殺了李明,僅憑他們手中一萬人馬,必輸無疑。
李川不殺李明,那就隻剩下一條路,答應李明平上官一族,然後和李明聯手,還有勝算。
“殿下,”上官雅看著李蓉,“現下如何,請殿下決斷。”
決斷?如何決斷。
蘇容卿不動,就是以為他們還不清楚他的盤算,否則蘇容卿現在就從後伏擊李川,和李明裡應外合,李川必敗無疑,而參與兵變的裴文宣,也絕無生還可能。
她若現在離開,還能回到青州,或許蘇容卿會按照約定,給她一條生路。
她若現在回去,也不過就是看他們死。
當死字劃過她的腦海,她腦海中驀地想起裴文宣問她那個問題。
“如果我死在今日,殿下會怎樣?”
會怎樣?
她以為這是絕不會發生的事,可這一刻,她清楚意識到,這並不是不會發生。
如果裴文宣死了……
如果裴文宣死了……
李蓉閉上眼睛。
“回去。”
她啞聲開口:“我去宮中將太子殿下接出來,不要驚動任何人,我會在宮中坐鎮,繼續指揮攻城。趙重九你去告訴裴文宣,說我在路上出事了,讓他去救我,然後把上官氏和裴氏的人能送多少出城送多少。阿雅,你也出華京,”李蓉抬眼,看向上官雅,“保全實力,隻要太子不死,等荀川過來,你們立刻攻城。”
上官雅看著李蓉,好久後,她問:“那你呢?”
“我得留在宮裡,”李蓉看著她,“沒有人指揮,蘇容卿很快就會發現川兒走了,而且我在,就算被發現了,也能拖住蘇容卿一段時間。”
上官雅不說話,李蓉推她一把:“趕緊吧,立刻走。”
上官雅深吸一口氣,點頭道:“是。”
說完之後,上官雅駕馬離開,李蓉坐回位置上,她閉上眼,冷靜道:“回吧。”
他們出來得不遠,馬車帶著李蓉入城。
出來的時候,她茫然無措。
可此刻馬車駛回華京,帶著她奔赴戰場,她卻有了一種出奇的平靜。
她的馬車穿過已經徹底混亂的長街,來到宮門,同趙重九分彆之時,她將在馬車上的信交給趙重九:“把駙馬帶到遠處,再將信給他。”
趙重九領命,便趕緊退了下去。
裴文宣領著裴氏和督查司的人守在宮城外,趙重九尋著人找到裴文宣,裴文宣見到趙重九,便有些驚了:“你怎麼在這裡?殿下呢?”
“殿下出事了,”趙重九壓低語調,顯得十分著急,“在城外客棧裡,駙馬,殿下讓您立刻過去。”
趙重九說完,便出示了李蓉的令牌。裴文宣見到令牌,一時就有些慌了。
他看了看宮城,又看了看手中令牌,趙重九立刻道:“大人,快下決斷,若是晚了……”
“裴明!”裴文宣喚了裴明,裴明上前來,“大公子。”
“你先守在這裡,我出城一趟,很快回來。”
裴文宣說完,清點了一批頂尖高手,領著人便跟著趙重九出了城。
裴文宣朝著城外急趕,李蓉披著狐裘,抱著暖爐,一步一步往宮中走去。
而寢宮之內,李明躺在榻上,看著抱劍站在他身前的李川。
“朕本來想著給你選擇,”李明麵上有些虛弱,“不想你卻連選擇都不想要,直接給了朕結果。李川,你知道殺了朕,青史之上,你要背什麼罵名嗎?”
“我無所謂罵名不罵名。”
李川神色很淡,李明嘲諷出聲:“罵名都不怕,看來你當真是個不忠不義的狗雜種。你想這個皇位想瘋了吧?哦,不對,”李明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不是你想瘋了,是你母後,你姐姐,上官家。”
李明抬手擊掌,好似猜對了什麼,抬手指他:“他們想瘋了。”
“父皇,”李川聽著李明的話,似是有些難過,“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您為什麼……就是不能接受我呢?”
“都什麼時候了,”李明似覺可笑,“你竟然還問朕這種問題。川兒,”李明歎了口氣,“誰教會你這種天真的?朕不是不接受你,你是朕的孩子,朕一手把你抱到大,朕不接受的,是你母親。”
兩人說話時,上官h推門而入。
李明抬眼看見走入房中的女人,他話語沒停,聽著上官h:“他們上官氏,所求無度,他們把我李氏當做傀儡,企圖用婚姻與我李氏共治天下。他們心中沒有感情,你以為你母親愛你嗎?上官氏將你當親人嗎?不,李川,”李明笑起來,“你就是上官氏的一顆棋子。一個他們用來統治大夏的工具。”
上官h聽著李明的話,一步一步走到李川身後。
她神色很平靜,她看著床榻上的男人。
他老了。
腐敗的氣息在他周身盤旋,根本看不出半點舊日陪她放風箏、修北燕塔的少年郎君模樣。
她悲憫看著他,這樣的眼神激怒了李明,他大喝出聲:“你看什麼!”
“看你最後一眼,李明,”上官h語調很平靜,“你老了。”
上官h說完,轉眼看向李川:“還等什麼,動手吧。”
李川抱著劍沒動,上官h皺起眉頭:“李川!外麵多少人等著你,你少一刻登基都會生變,快!”
李川低著頭,上官h從旁邊拿了軟枕,遞到李川手中:“快,刀劍不能用,太明顯了,去捂死他。”
李川抬起頭,看著麵前的上官h:“母後……”
“上官h,他是我兒子!”李明看見李川和上官h的對峙,高興起來,“你以為弑父這麼簡單嗎?我沒對他好過嗎?我抱過她,我教寫字,他餓了,我半夜帶他去廚房開小灶。你罰他寫字,我幫他抄……”
李明說著李川年少時的舊事。
那時候他和上官氏的矛盾還沒有這麼尖銳,他和上官h還是恩愛夫妻,北燕塔還沒修好,他還是個大孩子,會拉著李川,把讓李蓉坐在肩上玩耍。
他本是想說來刺激上官h和李川,可說著說著,他聲音就啞了。
寢宮一時寂靜無聲,上官h紅著眼:“你不動手是不是?”
說著,上官h驟然拔劍:“我來!”
“母後!”
李川見上官h提劍奔去,一把抱住了上官h:“等等……再等等……”
“等什麼!”
上官h回頭一耳光扇在李川臉上:“你這麼優柔寡斷,怎麼做太子,怎麼成帝王!殺了他呀!”
上官h將劍放在李川手裡:“殺了他!他平時怎麼對你的你忘了嗎?他對李誠這麼好,對你就那麼一點點好,你都不想殺了他嗎?”
上官h說著,拉著李川上前。
李川的劍一直在抖,上官h逼著他。
“殺了他。”
上官h的流著淚,仿佛將一生的癲狂都付諸此處:“殺了他,一切都結束了。你就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
“你是太子,不要這麼軟弱,殺一個人而已,殺一個對你一點不好的父親,你猶豫什麼!”
劍尖一點一點向床上老者靠近,而宮門之外,李蓉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在劍尖抵在李明脖頸上時,李蓉推門而入。
寒風灌入房內,三人一起回頭,便看見李蓉身著玄色金線長袍,外披純白色狐裘,手中抱著一個暖爐,站在門口,靜靜看著他們。
李川不可置信看著她,眼裡迅速浮現起淚光。
李蓉看著李川,有那麼一刻,她感覺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很多年的時光。
站在命運的節點上,她有了修正的機會。
“把劍放下,”她聲音很輕,“川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