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地方小,彼此都沾親帶故,這也就意味著基本上藏不住秘密。
陳鳳霞沒費多少功夫,甚至沒離開醫院,就打聽出來了現在這個蔚蔚家的情況。
哎喲,這小孩也是造孽,抱養的。本來大楊家兩口子結婚十年都沒小孩,結果一抱養她,嘿,沒多久大楊老婆肚子就有動靜了。
按道理來講這是喜事啊,可是計生辦無恥啊。非得說一對夫妻一個孩,戶口要上兩個娃娃,那就拿超生款來。
本來養個小孩也就是添張嘴的事,倒也無所謂。可現在一罰款就是上萬,拿不出來扒了房子還得分期付款。這哪個家裡吃得消。
聽說啊,她家想把她送走呢。
大楊兩口子心狠?哎喲,又不是自己生的,丟了她的親爹媽不是更心狠?
陳鳳霞腦袋瓜子亂糟糟的,說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麼情緒。
不對,跟她上輩子的記憶完全不一樣。父母、家庭住址還有家庭關係,什麼都改了。
她以為無憂無慮長大的小孩居然差點兒丟掉了命。
蔚蔚的養父大楊總算姍姍來遲,麵對醫生的教訓,他不耐煩道:“你要你養去!老子欠了她的啊,又不是我生的。”
小女孩用了藥,正坐在床上,睜著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外麵的大人。
都是大人,對她來說,整個世界都太大了。
大到,沒有一處是屬於她的角落。
鄭明明輕輕拉了下媽媽的袖子,認真道:“她好像我,剛才護士姐姐還說一看就是我妹妹。”
陳鳳霞一噎,找不出話來回女兒。
說起來這事兒怪也不怪,一直到上高中,蔚蔚都長得極為像鄭明明,像到高中畢業照一眼瞧過去,她這個親媽都能認錯。
可上了大學以後,大概是五官張開了,兩個姑娘又看不出任何相像的地方。
陳鳳霞摸摸女兒的腦袋,招呼另外兩個姑娘:“走吧,咱們該回去了。”
陳敏佳抿了抿嘴唇,又小心翼翼地看她:“嬢嬢,能不能再給我點錢。”
她拿著五張百元大鈔跑過去,塞給那位大楊,哀求道:“你不要討厭她,她很乖的,她特彆乖。我,我一定想辦法給她找個新家。”
陳鳳霞鼻子酸澀,喉頭哽咽,一時間居然眼眶也濕了。她不得不開口喊侄女兒:“走吧,佳佳,我們該回去了。”
上了車,她打電話給賓館,溫聲細語:“沒事,吃過晚飯,她大姨準備開車送她們回城的。她們幾個想給你們驚喜,給你們帶六月黃螃蟹來著。”
她又打電話給馮丹妮,“人已經接到了,沒事,好的很,你就等著吃女兒孝敬的螃蟹吧。”
等到電話掛斷了,她才歎了口氣,吩咐陳敏佳:“這事你不要管了,我來通知你爸爸。”
“不行!”陳敏佳突然間抬高了聲音,音調又尖又細,像根鋼絲一樣往人腦門上紮,“他會殺了她的,你們本來就不想要她!不想要為什麼要生下來?就因為你們想要兒子嗎?”
到後麵,她已經泣不成聲。
媽媽知道的,爸爸也知道,他們都知道那家人不要妹妹了。可是他們也沒把妹妹接回家,因為家裡有弟弟了。那個戶口屬於弟弟,也隻能屬於弟弟。
即便妹妹比弟弟先出生。
呂師傅嚇了一跳,尷尬道:“這是……”
剛才在醫院的時候,老板就讓他在車上不要下去,他雲裡霧裡的隻覺得今天老板怪怪的,也說不上來到底哪兒不對勁。
怎麼還說殺不殺的,怪瘮人。
陳鳳霞歎了口氣:“不會的,殺人犯法。你想想看,你爸爸那麼精明,怎麼可能殺人。你爸人麵廣,認識的人多,肯定能給她找到更合適的家庭。你放心,總有一天,你們還會再見的。”
上輩子,蔚蔚是上高中時被認回頭的。
上輩子,念小學的佳佳也這樣執著地去尋找過妹妹的下落嗎?
陳鳳霞不知道,她隻記得上輩子長大成.人後的侄女兒跟這個妹妹感情並不親近。
再真摯的感情大概也會變吧。
那個小女孩知不知道,曾經有人如此真切地掛念過她呢?
大哥大響了,陳文斌的聲音聽上去喜氣洋洋:“哎呀,姐,我又給你幫你給七戶人家落了戶啊。”
嗬!幫人落戶,自家女兒卻因為戶口要被趕走,到底在諷刺誰哦。
陳鳳霞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地邀功,就一句話:“陳文斌,你今晚有沒有空,抽個空出來吧,我有話要跟你講。”
電話掛斷了,車廂又恢複安靜。
陳鳳霞深吸一口氣,眼睛盯著後視鏡:“這樣的驚喜,一次就夠了。你們知不知道外麵有多少壞人?要是碰上拐子怎麼辦?”
三個小姑娘麵麵相覷,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屏住呼吸。她們沒錯,錯的是大人。
車子一路開會江海,到了高速公路出口時,馮丹妮已經等在路口。
看到女兒從車上下來,她立刻張開雙臂將人摟在懷裡:“我的寶貝,媽媽敢肯定,這會是媽媽吃過的最好吃的螃蟹。”
她下午帶著鄒鵬母親去見剛出差回來的律師談欠條案的事,手機調成了靜音放在包裡,沒聽到電話。
吳若蘭暈乎乎的。媽媽的吻就落在她的臉頰上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像雨點一樣。
這雨是帶著風的,媽媽的胳膊就是旋風,帶著暖融融的香氣,裹挾著她上了家裡的車。
鄭明明跟陳敏佳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就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朋友被她的母親帶走了。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陳敏佳表情嚴肅,壓低聲音道:“他們是在各個擊破。”
前兩天,她在表妹家裡看到了《星火燎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各種戰術。
鄭明明握緊了表姐的手,表情同樣嚴肅:“放心,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她的心中生出了股近乎於悲愴的情緒。除了她們自己,沒有誰會幫她們。即便大人知道一切。
陳鳳霞將六月黃螃蟹分給乒乓球隊的老師跟同學,同大家揮手再見。
等返回自家車上,她看著後視鏡裡兩個小姑娘緊緊握在一起的手,無聲地歎了口氣。
陳鳳霞又撥通了陳文斌的電話:“你到了沒有,我已經回江海,大概半個小時就到燈市口。”
那頭響起嘈雜的聲響,陳文斌一疊聲地喊著:“到了到了,我在夜市上逛著呢,給你們弄點夜宵。”
嗬,估計這人才出發。
不過陳文斌的確有能耐,甭管他是怎
麼操作的,反正車子停在燈市口的彆墅前時,他已經等在花圃前,一手叼煙,一手拎著大袋子,裡頭的烤肉串散發著濃鬱的孜然香氣。
他瞧見兩個姑娘下車,還笑嘻嘻地主動打招呼:“回來啦!凱旋而歸,我的小鄧亞萍。說吧,想要什麼獎勵,請你們吃大餐還是買個漂亮的新書包?”
如果是平常,鄭明明肯定要糾正舅舅的語法錯誤。馬老師說了,凱旋就是勝利歸來的意思,再加上而歸就累贅啦。
可是現在,她拒絕舅舅糖衣炮彈的誘惑。
如果換做以前,陳敏佳也會撇嘴巴,爸爸的獎勵永遠乏善可陳,要麼是吃的喝的要麼就是文具,跟媽媽說的一樣沒品味。
可是現在,她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看,這個人有錢,他不缺錢,他養得活妹妹,他隻是不要妹妹了而已。
表姐妹誰都沒接陳文斌的腔,徑自越過她身旁,直接進屋去了。
陳文斌手上的煙卷還沒熄滅了,他的眼睛跟著煙頭的紅色一閃一閃,臉上全是困惑:“怎麼了,這是?打輸了嗎?嗐,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失敗還是成功他媽呢。哈哈哈……”
他哈了半天,尷尬地發現周圍靜悄悄的,隻有呦呦蟲鳴,自己的姐姐根本沒搭理他的意思。
陳文斌隻好自找話題,熱情洋溢地將手上的烤串分了一半給呂師傅:“哎呀,呂師傅你辛苦了,帶點兒夜宵回去墊墊肚子吧。”
陳鳳霞這才發現他的夜宵袋子裡放著好幾個小袋子,顯然是為了方便人直接拎走。
嗬,隻要這人願意,他總能讓服務對象從心裡頭感受到舒坦。
這麼精明的人,怎麼就處理不好自己的家事呢。
陳鳳霞也朝呂師傅點頭,溫聲細語道:“呂師傅,你先回去吧。彆忘了車裡頭的螃蟹,天熱,得趕緊拿出來。”
司機今天一直在雲裡霧裡呢,不過他也不多事。這會兒聽到老板吩咐,他立刻答應:“哎,那就多謝老板破費了啊。哈哈,我還是好幾年前出差的時候吃的六月黃。”
哎喲,一般大閘蟹吃母蟹。六月黃吃的是公蟹,外殼脆內殼軟,蟹肉又嫩又飽滿。裹上麵粉一煎,那味道,美死了。
車子開走了,陳鳳霞朝陳文斌點點頭:“走吧,進屋說話。”
她一進門,腿就被隻小肉球抱住了。
鄭驍抬起肥嘟嘟的小臉蛋,委屈地撅著嘴巴:“姐姐不跟我玩。”
他都好長好長時間沒見過姐姐了,他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掰手指頭。媽媽說把一隻手都掰完了,姐姐就回來陪他玩。
可是他今天掰了明天忘,他感覺自己已經掰完了好多次手指頭了,姐姐還不回來。
現在姐姐終於回來了,可是姐姐卻不跟他玩。
陳鳳霞下意識地想說女兒,就是鬨情緒也不該遷怒弟弟啊。可是麵對兒子委屈的小臉,她卻突然間失了神。
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幾個小時前,她也曾看到相似的委屈麵龐。
那時蔚蔚的養父趕到衛生院,自己帶著三個小姑娘跟人道彆。頭上還鼓著大包的小娃娃就這樣抱著陳敏佳,眼底噙著淚,滿是委屈渴慕地看著她。
一歲半的小孩理解能力有限,她甚至連話都是單音節,隻能一個一個地往外蹦。可孩子也是這世上最敏感的小動物,她清楚地感受到誰對她好,她不想這個姐姐走。
陳敏佳當然沒有能力決定妹妹的去留,她隻能渴望地看著嬢嬢,希冀嬢嬢點頭帶走妹妹。
然而嬢嬢避開了她的目光,隻說:“人家爸爸過來了,我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