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洲在車中屈膝而坐,袍衫寬著,束臂緊腰,似正等著她,一見她進車,眼神就看了過來。
舜音緩緩在他身側坐下:“我以為穆二哥昨夜未歸。”
“是未歸,事太多。”穆長洲沒說是特地回來接她的,目光打量著她裝扮,落在她臉上,沒來由地說,“隻是送行罷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邊一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既是送行更該莊重,有何不妥?”
穆長洲總不能說是覺得她此刻太明豔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沒什麼不妥。”
車外昌風接到示意,立即引車駛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時關注起自己的裝束了?
馬車一路駛向東城門外,停了下來。
昌風挑起車簾,送彆之處到了。
舜音先從車上下來,抬眼便見胡孛兒和張君奉跨馬立於一側,領著隊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邊一行就在前方,個個都已上馬,隻虞晉卿一人站著,立於隊伍前方,依舊身著緋紅襴袍,目光早已看著這裡。此時與她視線遇上,他身一頓,抬手見禮。
舜音欠身還禮,身側人影接近,穆長洲已走來她右側。
虞晉卿看著二人站在一處,沉默一瞬才道:“有勞封女郎相送,其實鄭夫人留了幾句話,隻是當時城下人多耳雜,因而沒提,眼下既已要走,還是告知女郎吧。”說完又看向穆長洲,“不知行軍司馬可否容與封……尊夫人單獨說完口信?”
穆長洲看著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頭看舜音:“去吧。”
舜音正詫異,轉過頭,與他目光一觸,看他眼中似帶有深意,隱約會意,抿住唇,走了過去。
虞晉卿往前幾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謹本分地立於道邊。
舜音離了四步遠停住,往右側身而立:“我母親應沒留話,虞郎君有話請直說。”
虞晉卿似是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瞥一眼候在遠處的穆長洲,又看她:“我原以為涼州路途遙遠,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卻見城中繁華,又容我們入了城,想必女郎遠嫁來此,過得很好。”
舜音點頭:“我一切都好。”
虞晉卿語聲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來頗多波折,人事調動頻繁,我因此離京了數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動了動,往後瞥一眼,她此時側站,與虞晉卿又離得不近,料想穆長洲完全能看清他們對話口型,必然已經知道他說了什麼,口中問:“不想就如何?”
虞晉卿看著她,忽而又輕又快地問:“他們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隻覺沒頭沒尾:“什麼?”
虞晉卿看她臂挽披帛立於眼前,眉眼如描,似已與過往身影重疊,一下勾出了回憶。
一年前去那間青山掩翠的道觀中時,聽聞有位落魄貴女隱居於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眼。
離得老遠,隻見到一人立在山間石道上,身嬌姿柔卻神色冷然,遙遙望著遠處,也不知在看什麼,人在山中,卻如心在遠處。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記起要走,後來特地打聽,才知道那是封家女兒,父親曾是密國公、封尚書,卻偏偏落於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觀中,裝作偶遇去拜會,還特地隱藏了身份,隻怕引來她家族落敗的傷懷。
如明珠隱於世外,本以為隻有他暗中發現了,為何幾月不在就已遠去涼州。涼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邊使!”忽來胡孛兒一聲大喊,“日頭已高了!”
虞晉卿頓時回神,看一眼舜音,退開一步,又抬手見禮,遮掩般道:“該作彆了。”
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說:“虞郎君一路珍重。”
剛站直,已有腳步聲至,她轉頭,穆長洲已大步走來。
一到她身側,他便朝後方看了一眼。
胡孛兒和張君奉立即領了兵卒過來,都看著虞晉卿。
虞晉卿隻能轉身退至道上,停在馬旁,目光看向穆長洲,已麵色如常,禮數周到地見禮道彆。
穆長洲忽而走了過去。
舜音看過去,就見他直直走向虞晉卿,在他麵前抱拳還了軍禮,似也禮數周到地道彆,卻說了句什麼。
離得遠,穆長洲背對著她,又在她左側,舜音沒有聽見,卻見虞晉卿一瞬間變了臉色,再無彆話,出神般上了馬背。
穆長洲已走回來,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帶,往回走。
舜音頓時心頭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過來,人已被他帶著走出去,直到車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攜腰,送上馬車。
遠處馬嘶蹄響,隊伍正在遠離。
虞晉卿坐在馬上,被胡孛兒和張君奉一左一右護送往前,早已看見穆長洲的舉動,親昵出格仿若沒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剛才穆長洲走近時,低聲說:“巡邊使既然去見過鄭夫人,還知我中過進士,竟不知我與她早已相識?”
隻一句,虞晉卿已經啞然無言,他以為自己是先到的,還心有不甘,沒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進車中,不自覺撫了一下腰,心中還沒平靜,掀開窗格簾布往外看,巡邊一行已遠,也不知他們有沒有看見方才那幕,耳後都有些發燙。
車門竹簾一掀,穆長洲進來,徑自在她身側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麼,不是你有意讓我去探他口風的?”剛才看見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罷了。為他探彆的也就算了,現在竟反過來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長洲說:“我本無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會被派來,是他自己非要送上來。我見他在你跟前也說不出什麼正事。”
舜音又撫一下腰,低聲說:“我看他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長洲盯著她:“音娘是在罵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沒有。”說完瞥見窗格外有守著的人,怕被聽見動靜,便想要出車。
這車中隻要有他在便分外狹小,她剛一動,眼前他腿忽然一伸,就擋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又坐了回去,繼而腿側一沉,已被他的腿緊緊抵住。舜音莫名心中一緊,看著他。
穆長洲抵著她腿,湊近她右耳,低低說:“君子做不了涼州行軍司馬,應當也與音娘成不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