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2 / 2)

心尖意 天如玉 18710 字 10個月前

舜音趁機悄悄打量總管,數月不見,那張粗獷麵容的臉上似多了許多紋路,雖額間沒戴布巾,臉色似也如常,但雙頰已凹,嘴角沉墜,疲態明顯。</p>

她又看了看上首座旁多點的幾盞燈,隻怕是燈火太亮,才掃去了他臉上的晦暗,迅速看了眼劉氏,也許情形並沒有看起來這麼好,但壽宴總要讓總管現身,才能安穩人心。</p>

劉氏奉過了茶,轉頭自己舉了酒盞: "總管尚在用藥,不宜飲酒,今日大家就莫要客氣敬酒了。"</p>

幾個年長些的文官坐在右側,老道地將自己的酒也換成了茶,各自領頭說了幾句恭賀之詞。</p>

劉氏舉著酒盞看向左</p>

側: “軍司坐首座,怎到此時不發一言?”舜音立即朝旁看了一眼。</p>

穆長洲端盞抬手,朝向上方,不緊不慢: “總管頭疾方好轉,便擺宴招待諸官,多有受累,自覺有愧,若總管不適,不如提前罷宴安歇。"</p>

舜音在旁垂首斂眉,到現在連一口酒水都沒碰,如置身宴外,卻聽得分明,穆長洲這輕飄飄的一句,看似關切,實際以退為進。</p>

不知道這場壽宴到底有何安排,還不如讓它提前罷宴。</p>

劉氏似也頓了一下,隨即道: “軍司說的是,總管是需好生休息,不過宴席總要有始有終,至少也該酒過三巡,再說諸位皆送了厚禮拜壽,也該收下回禮。"話說完,她朝身後吩咐了兩句。</p>

似是一早備好的,侍從們走入,好幾人捧著一卷一卷的卷軸,由前麵的侍從取了,一卷一卷交給在座賓客。</p>

劉氏在上方道: "這是軍司夫人親手備下的回禮,諸位可要好生收藏。"舜音聽出不對,在總管府裡她根本毫無選擇,卻被說得像是極有自主一般。</p>

剛好卷軸已送至案前,穆長洲接了,看她一眼。</p>

她隻看了那卷軸一眼就認了出來,幾不可察地動了下唇:畫像。穆長洲倏然沉眼。</p>

舜音一手攥住衣擺,那些畫像不適合用作回禮,總管府也從未說過要用它做回禮,隻說選出畫得好的留用。</p>

朝中曾有天子宴間賜禦像於功臣收藏的舊例。這畫像在任何時候送與官員都可以,隻不能在宴間贈送,否則怎麼看都是在刻意效仿皇室行事,已心有僭越。</p>

怎麼也想不到總管府會敢做這樣的事,卻說成了她的責任。</p>

隻一瞬,穆長洲便緩了臉色,一手拿著卷軸,按在了身側,什麼都沒說。</p>

眾人怎好當眾拆禮,見軍司按下,便也紛紛按下,沒有打開,全然不知內裡詳情,也許還當成是什麼名人字畫,接連向上方道謝。</p>

舜音緊抿唇,飛快看了一眼上首,心思迅速轉動,在官員們之間壓下此事不難,難的是要弄清她忽來此舉的圖謀。</p>

劉氏竟也沒有催眾人展開來看,忽而笑了兩聲,轉頭衝總管道: “差點要把一件大事給忘了,諸</p>

位官員家眷還為總管備了壽禮,若是好禮,總管當厚賞才是。"</p>

/>總管到現在茶未沾,水未碰,倚靠憑幾而坐,如一尊坐像,似很努力才點了點頭,口中擠出個字來: “好……”</p>

劉氏陡然拍了兩下手。廳門外頃刻走入兩名侍女,一頭一尾地托著卷厚厚卷住的細絹,躬身向上方見禮。</p>

劉氏笑著看向下方:“你們自己看看,這可是你們連日來趕繡的壽禮?”司戶參軍之妻含笑搶話回: “正是,恭祝總管福壽綿延!”其他女著也紛紛附和,齊聲向上方拜賀。</p>

劉氏道: “我那段時日一直忙於照顧總管,也無暇在旁盯著,還不知道裡麵是什麼,趕快展開,讓總管看看都繡了什麼。"</p>

舜音心底突然生出不詳預感,緊緊盯著那處。</p>

細絹立時被展開,侍女的動作甚至說得上輕柔,二人一人在左持住一端,另一人緩步走出,扯著另一端展開,漸漸拉出又闊又長的一塊完整絹布。</p>

廳中驟然無聲</p>

,眾人臉色頓變。舜音盯著那麵絹布,攥著衣擺的手指已經發僵,脊背發冷。</p>

那上麵繡了一隻細頸圓腹、通體蒼色的獸紋,細看卻不是獸,而是古樸的升龍紋樣——頭部似馬,龍角如鬃,無鱗且身短,猶如猛獸,尖爪上抓,尾成分岔。</p>

卻又有不同,那周身處還有一串文字一般的字符,是胡文,似乎有突厥文、吐蕃文,還有回鶻文,甚至周邊其他胡族難以辨認的文字,卻獨沒有漢文。</p>

不止如此,龍背上還駝了一輪圓日,另一側有彎月。</p>

國中唯有天子可用升龍紋,即便這隻是一個不常見的古樸升龍紋,也是升龍,代表的也是天子。何況還添加了日月,大有乘日升龍、俯仰山河之意。</p>

這是一麵龍旗,一麵加了胡文的龍旗。</p>

廳中隻要看出其意的都麵露驚慌之色,沒看出來的見狀不對也不敢多言了,一時四下靜得如能聽見落塵之聲。</p>

上方的總管忽而緊喘出聲,伸手指著那麵龍旗,又轉頭衝著劉氏,似是沒想到,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喉中呼呼出聲,如碾過碎石粗砂。</p>

劉氏直視著下方,突然厲聲:"好大的膽!"奏樂的胡姬伶人慌忙退去。座下女眷們出列,跪倒了一地。</p>

"總管夫人,這……這與我們無關啊!"“我等隻是按總管府吩咐做事……”甚至有人帶了哭腔。</p>

r />她們繡的時候沒有頭也沒有爪,沒連起來前根本不知是什麼,隻是聽從命令罷了,何況誰能想到賀壽的繡活會讓繡這個,豈非自尋死路?</p>

劉氏怒道: “方才可是你們自己親眼辨認過的,這就是你們親手繡的!我時常不在,還能教你們繡?"</p>

女眷們頓時噤聲,不敢多言。</p>

座下更驚,連官員們也快坐不住。舜音愈發覺出了不對,目光往旁一偏。</p>

穆長洲在她身側一直沒有動過,卻似與她有感,偏頭也朝她看了一眼,搭在膝上的一手已緊握成拳。</p>

“哼!"劉氏重重哼了一聲,忽又坐正,收斂了怒態, “罷了,你們都是來府上幫忙,如今出了</p>

這事,若是抖出去,誰也脫不得乾係,我們在座之人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她擺兩下手,“我隻當沒有看見,收起來。”</p>

侍女忙將細絹卷回收起。</p>

眾人如鬆了口氣,卻又更加戰戰兢兢,反而更加寂靜。</p>

劉氏忽而看向左側首座: “請你們幫忙之時,我不在,軍司夫人便是領頭之人。你自長安而來,又記述見聞、博聞廣識,總不能不知這龍紋含義,怎可任由她們如此亂繡?”她搖頭歎息, "如今所有人犯禁,官員自是唯軍司馬首是瞻,女眷自是唯你馬首是瞻,我也隻能當沒看見,就此揭過了。"</p>

一番話可謂有理有據又為人著想。舜音卻瞬間明白了所有。</p>

難怪留著她們沒有任何動作,真的隻是像要她們幫忙,原來是為了這一刻,為了將所有人拖下水。</p>

如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成了犯禁之徒,而劉氏卻將責任推在了她身上,自然也連帶穆長洲。</p>

“哐”一聲響,不知誰的酒盞翻了,分外清晰。</p>

舜音抬眼看去,是邊角處坐著的陸正念,她白著臉看著自己這裡,一旁陸迢也看了過來,已是驚愕難當。</p>

“來人。”穆長洲忽然開口。他到現在沒說過話,一開口,眾人立時看來,上方的劉氏也轉來了目光,眼神銳利。</p>

穆長洲說: "將那麵龍旗燒了。"</p>

劉氏皺眉: "軍司何意?"</p>

穆長洲端坐未動:“總管夫人既說要當做沒看見,自然該燒了,否則</p>

他日抖出去,豈不真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完看向總管, "總管大壽,應當沒人想犯禁。"</p>

總管板著臉,抬起一手,喘著粗氣,不知是氣是驚,竟沒說出話來。官員們小聲附和: "是是,請總管夫人燒去此物……"</p>

劉氏忽道: “是了,軍司定是要護你夫人名聲了。”舜音一動,身側的手被穆長洲按住。他霍然起身,又說一遍: "燒了。"</p>

劉氏沉下臉,如在與他對峙,直到雙眼掃過在場官員,終於說: "燒了!"侍女端入火盆,將那旗幟送入,頓時騰起火焰,廳中煙味四起。官員們忙跪拜道謝。</p>

劉氏沉臉不悅,看向左右: “總管不宜聞到煙味,快請總管回去休息。”肩輿自外引入,侍女們上前,攙扶總管起身坐入,很快抬離出去。</p>

劉氏跟著往外,在穆長洲麵前停步,看的卻是坐著的舜音: "今日宴會就到此了,下次軍司夫人可要好好辦事,彆再連累眾人了,這可是殺頭之罪!"</p>

舜音冷眼看著她那身胡衣走過,終於起身,手指緊攥得就快沒了知覺。</p>

廳中再無敢多待的官員和家</p>

眷,眾人紛紛退離。穆長洲又說: “回禮不必帶,今日宴上無事發生。”眾人依言放回卷軸,看看他,又看看舜音,不敢說什麼,很快就出門而去。</p>

"軍司……"後麵張君奉低低喚了一聲,顯然忍到現在了。舜音讓他們說話,緩步走向門外。</p>

剛到廳外,卻見陸正念在門邊站著,怯怯地看著她: “我、我方才想替夫人分辯……”</p>

“分辯無用。”舜音冷聲, "這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傳出去的時候,責任在她這裡,在穆長洲這裡。</p>

陸迢就在一旁,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聲說:“夫人,這是要出大事了!”說罷推著陸正念,匆匆走了。</p>

舜音心頭一緊,轉過身,張君奉已從廳中快步走出,隻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走了。趕去伺候總管的侍從侍女已陸續返回,往此處而來。穆長洲大步走出,甚至不再裝什麼疏離,一把抓住她手,往外走。</p>

數個時辰前還是喜氣滿道的總管府外已沒了馬車,隻有精兵層層守衛在門前。舜音上了車,穆長洲迅速跟上,車立即駛了出去。</p>

“我想不通她為何如此。”舜音低聲說,“隻為了對付你我,未免太冒險。”</p>

“她在試探。”穆長洲靠近,聲貼在她耳邊,“若是消息傳出,惹來反抗,那責任在你我,下麵官員家眷畏懼,自然也不會出頭;若是無人反抗..…”他一頓,說完,“下次未必不能成真。"</p>

舜音詫異地看著他,車中太暗,隻看到他側臉的暗影。</p>

“隻是太急了,像是等不了了。”穆長洲沉吟說。</p>

舜音霎時了然,盯著他暗影問:“總管府早有此意?“</p>

穆長洲偏頭,在黑暗中與她對視:“你以為河西胡風盛行,沒有人為?你我婚事真是為了聯結中原,而非為讓中原暫時放心所做的遮掩?“</p>

舜音眼珠動了動,全明白了,總管一直胡袍,總管夫人愛胡衣金飾、甚至讓她取胡名,都是有意地在推行胡風。</p>

上行下效,這條本是胡漢同屬的河西之地,幾乎已少見漢影。越少漢衣漢音,就越少中原王朝影響。</p>

在勢力坐大之際,強迫穆長洲聯姻中原,選一個落魄的她來,聲稱心向皇都,看似低頭示好,實際卻依l舊壁壘森嚴。</p>

今日之舉隻是貿然提前了,遲早都會來。許久,她才低低出聲:“自立是叛國......"可這罪名,卻將她指作了源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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