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一路往前,目光掃過,從庭前廊柱,到階側的花木,除了舊了,還是以往記憶裡的模樣。
到了廳門前,她忽而止步,看著廳門口。
鄭夫人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穿一身深湛襦裙,挽著素色披帛,眼正看著她,似乎沒想到她會回來一樣。
封無疾兩邊看了看,趕緊上前打岔:“母親,穆二哥來了,他如今可是涼州總管了。”
穆長洲手搭在舜音腰後一按,仿佛在叫她定心一般,走上前,抬手見禮:“直到今日才來拜見,嶽母。”
鄭夫人看了看他:“你變化很大。”
穆長洲隻說了聲:“是。”
鄭夫人看了眼舜音,轉身入廳:“我與你單獨說幾句。”
舜音看過去,穆長洲朝她看了一眼,點一下頭,轉身跟進了廳中。
鄭夫人進了廳中,回頭又打量他兩眼:“早已多年不聞你消息,將她嫁給你時也沒想到你會做到涼州總管,既已身處高位,往後又是否還會再有她獨赴秦州之事?”
穆長洲聽出了弦外之音:“嶽母是擔心我與她不睦,還是擔心我將她拋棄?”
鄭夫人臉板著,聲似也板著:“她不是那等安於閨閣的女子,也不愛文事,可能做不了一個賢妻良母,何況耳朵也……想必也瞞不過你。隻望你念在封家舊誼,莫要失望才好。”
穆長洲忽而笑了:“我隻知她是這世上最有用的人。”
鄭夫人像是一愣,盯著他。
穆長洲抬手,鄭重下拜:“既能對我說這些,那當受我拜謝。多謝嶽母,將她交給了我。”
鄭夫人意外地看著他,仿佛此刻敬重自己,恰恰是因為這幾句話一般……
封無疾擔心舜音不快,早半推著她進了一旁的偏廳裡。
婢女送來了茶點,他按著碟沿往她麵前推了推,小心看了看她的臉色:“阿姊,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是件私事。”
舜音坐在案旁,眼盯著外麵廳門方向,隨口問:“什麼?”
“那個宋國公,當初還叫他兒子故意去道觀中結識你。”
“這我已知道了。”舜音說。
封無疾道:“不止,他當時是開始擔心了,搭線是想讓虞晉卿納了你,好將你全然置於他眼下看著,甚至派過人來府上提過,還好母親拒絕了。”
舜音一怔,看著他:“有這事?”
封無疾點頭:“這還是大理寺審問他到當初你隨大哥外出這段時,才牽扯出來的。宋國公不知你當初為何隨大哥外出,本沒太在意,後見聖人總是調動人事,開始擔心,便謹慎了,才有此安排。母親拒絕後,涼州來都中尋找聯姻貴女,他有心將你送遠,最好是遠離長安徹底隔離的地步,便又改了主意,叫人悄然給涼州媒人遞信,推了你出去聯姻。”
舜音恍然,難怪會選到她頭上。
封無疾看看她:“還好母親當時沒答應,後來答應了涼州婚事。”想起虞晉卿他也有些感慨,本還覺得那是個不錯的人,隻是對他阿姊一個有夫之婦有非分之想實在不該,如今看來,原是當初道觀裡就一見鐘情了,可惜有這樣一個父親……
舜音什麼都沒說,忽然站了起來。
封無疾回神,看過去:“阿姊?”
她已往外走了。
鄭夫人從正廳中走出,穆長洲長身在後,剛好撞見她走來。
舜音走近:“我有幾句話要與母親說。”
穆長洲看了看她臉,二話不說,自一旁走開。
舜音看著鄭夫人:“母親當初為何拒絕虞家?”
鄭夫人僵著臉,仿若剛想起有過這事:“你父親若在,不會容許有人納你為妾,我若答應了,豈非證明封家已可任人欺淩?”她臉上露出恨色,“還好沒答應,否則我就是答應了仇敵。”
舜音問:“那又因何答應涼州婚事?”
鄭夫人眼睛沒看她:“你不是早不願被關在長安,走遠點也好,這樣見不到了,也就再想不起過往了。雖你不願,至少你父親對他滿意,總不算是毫不知底細。”
舜音點點頭,斂衣朝她拜了拜:“多謝母親,至少為我選了最對的那個,我如今已心甘情願。去涼州也是我做得最對的事,舊案昭雪,大仇將報。今後千裡之遙,難有一見,往事也不必再想了。”
鄭夫人終於朝她看了過來,一動不動地站著。
舜音轉身離開,餘光瞥見她身影,一如當初在秦州,自己獨自去抓仇敵時,她站在廊上看來的身影。
自己失去了父親和大哥,她也失去了丈夫和長子。
尤其是父親,那是她恩愛多年的丈夫。
當初父親離世後,她很長時間都帶著刀在身邊,若非年少的封無疾總在她麵前守著,讓她記起幼子尚待撫養,大概她也早已隨夫而去。
舜音一直很清楚,每次見到自己,她都會想起隻有自己一人返回,大哥沒了,連累父親也受激沒了,最後將痛苦也全牽連到自己身上。
可她怎能忘了,自己並不比她好受多少。
好在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將自己隨便推出去,至少也曾認真為她思慮過,這也夠了。
舜音的記性太好,隻希望她的記性差一些,此後少見,痛苦便忘了吧……
後院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舜音走入,緩緩看了一圈,仿佛還能記得當初族兄弟們聚在這裡的熱鬨場景,轉過頭,看見站在廊前的身影。
她走過去問:“你與我母親說什麼了?”
穆長洲回頭說:“我謝嶽母將這世上最有用的人嫁給了我,往後有我在,她再不用歉疚自責愧對封家,隻需對得起自己。”
舜音出神一般看著他。
穆長洲忽而伸手摟過她,一偏頭,在她左邊耳垂上用力一含,貼近她右耳問:“沒聽清?”
舜音心跳忽急,左耳滾燙,抬手撫住:“聽清了。”
一瞬間,心裡某處猶如冰雪消融,往日痛楚似也稍稍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