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裡,舜音坐在榻上,一手拿著自己的折本,另一手卻搭在一旁案頭的軟墊上,被麵前端坐著的老大夫仔細地把著脈。
不能動,因為左耳周圍還紮著幾支銀針,她隻能翻一翻折本,算打發時間門。
已經很久,她都快犯困,頭一偏,被一隻手托住,身側貼來挺拔身影,讓她倚靠在他錦袍收束的腰間門。
舜音眼看去,穆長洲剛走近,正垂眼看著她,動了動唇:再忍忍。
老大夫一身官袍,總算起身,過來小心拔去幾根銀針,見禮道:“請夫人放心,未見大礙,但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需慢慢來。”說罷又朝穆長洲見禮,收拾了東西便離去了。
舜音才算能動了,轉頭看一眼身旁:“我沒料到你連這也安排了。”
這是遠自長安而來的宮中禦醫,是穆長洲在奏折裡的另一個請求。
帝王至此才知曉她因封家之事落了這暗疾,一概應允,親征而來時特地帶來了一名擅長此道的禦醫。
穆長洲一手攏去她左耳,俯身說:“無妨,慢慢會好的。實在不行,再痛時我也還會替你捂耳。”另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本,“這也慢慢來,反正往後還長。”
舜音唇邊輕輕牽起,點了點頭。
穆長洲抓住她手,拉她起身出門……
帝王的儀仗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城中的歡騰卻還久久未退。
從白日到夜晚,涼州城又找回了久違的繁華喧鬨、鼎沸人聲,四處燈火通明,舞樂歡語。
舜音走到街上,眼前到處都是穿梭的人影,撫一下耳,倒沒像往常那般嫌吵鬨得難受了,轉頭看向身後。
穆長洲剛被樂顛顛走來的胡孛兒找上,站在那裡說著話,眼還看著她這裡。
“夫人。”一旁有人喚她。
舜音轉頭,看見陸迢從道邊避開人群走來。
他已收回涼州民政,做回名副其實的刺史,身上也換上了簇新的刺史官袍。
兩個差役緊跟在後,捧著剛剛從信驛屋舍上除下來的驛旗。
從此之後再用不著了。
陸迢近前見禮,笑道:“還未向夫人道賀,夫人已受聖人詔封,我卻還照常稱夫人,委實失禮。”
舜音笑了笑:“還一如平常就好。”
那日帝王說並未忘記她和封家之功,自有安排,後來竟真有安排。
穆長洲被詔封為武威郡公後,次日她便被封為郡公夫人,卻非因夫位而封,而是有專門的封號,號為河西夫人。
帝王沒有公開封家鑽研多年的暗探密傳之道,也沒有直言她曾對中原傳訊遞秘的功勞,隻以她與穆長洲數次互為策應,鏟除謀逆,同保涼州為功昭示封賞。
私底下,武威郡公府和她本人都有直報朝中的權力,此後若再有探知急情,也可隨時傳至禦前。
路上又一群百姓歡鬨著經過。
陸迢看見他們身上的漢衣,感歎道:“我早說過,夫人入涼州,就如長安吹來的一道強風啊。終於等到今日,果然我當初沒有看錯。”
舜音看他一眼:“看來陸刺史過往對我諸事相告,是一早就在期盼這日了。”
陸迢撫須而笑,望向遠處:“誰不在期盼呢,這裡的百姓分明也惦念著中原。”
舜音轉頭看了眼身後,低聲說:“你沒看錯,我也沒看錯。”
身後的人已走近,悄然伸手過來,捉住她手臂,輕輕一拉,借著湧來的人群,將她帶離。
遠處街邊,有剛剛遠行而來的商旅在好奇詢問:“聽聞戰事艱難,究竟是如何穩住了河西啊?”
“涼州有武威郡公府啊!”有人回。
“什麼郡公府?好似有些印象,這都多少年沒聽說過了。”
“哎,多聽幾回,往後不就記住啦!”那人道,“還有中原,很多人都來了……”
舜音遠遠避開人群,站在街角,看過遠處燈火明亮的大道和摩肩接踵的人影,轉頭看向右側:“你就不覺得可惜?”
穆長洲一手攬在她腰後,偏頭過來看她:“可惜。好在我已得到了最想要的,便沒那麼可惜了。”
舜音借著燈火,從他眼裡看到自己的身影,心口一灼,伸出手臂,搭去他腰上,聲已輕了:“雖有人會傳揚你保住涼州的功績,可也會有人繼續散播你那些過往流言。”
穆長洲轉頭看向遠處:“那也沒什麼,我已達成目的。過往諸事,百年後皆為塵煙。我做的那些,遲早會被徹底掩藏,不會被記住,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
舜音看著他:“無妨,我記性好,我會替你記住,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會替你記著。”
穆長洲迎著她目光,手已將她攬緊:“你做的一切,哪怕無人知曉,我也會替你記著。”
舜音低聲說:“不僅要記著,還要一起,不是你總說與我是一路人的?”
穆長洲笑了,低頭貼近她右耳:“不止……”
舜音掀眼,聽見他貼在耳邊的低語,露出笑,輕輕動了動唇:你也一樣。
嘗過世間門百苦,各自行於暗處,久彆再逢,唯你是從瀝血痛楚中尋到的一絲蜜意,藏於心尖,拽我前行,此後哪怕長夜漫途,亦知來路歸處……
夜風吹過,似撫慰過這片大地孤忠,又拂向城中未歇的百姓。
穆長洲攬著舜音,轉身離去,彼此輕依,偏頭低語,身影漸行漸遠,走入暗處。
背後所過之處,卻是滿街燈火,一片燦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