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牆角荒草堆裡螢火蟲飛到了牆上,星星點點成海,濁黃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溫柔。
“我猜過我身體有古怪。”
樓觀雪又開口,聲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隻螢火蟲:“因為我不會死。從樓梯上摔下不會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會死,餓好幾天不會死。每次快死了卻總是差那麼一口氣,命硬得跟石頭一樣。”
“最開始我以為是老天還對我有一點厚待。”
結果,是命運未開口森冷獠牙。
他又放開那隻螢火蟲,視線注視著它飛往越來越高天空,安靜望了會兒,才舉起手去解身後發帶:“這是她給我東西,說是保平安,所以我就一直帶著了,睡覺也沒解下。”
說完,他諷刺地笑了一下:“可能隻是一種壓抑血陣方法。”
縹碧色發帶落開刹那,男孩黑發都散了下來。
更襯得膚白如雪,眼皮上痣詭異紅。
樓觀雪又說:“今天是三月五。”
夏青愣住:“三月五……”
原來又是三月五啊。
驚蟄。
怪不得,怪不得螢火蟲漫天,怪不得土層之下窸窸窣窣那麼多聲響。
樓觀雪偏頭,精致冰冷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屬於正常人情緒來。
“其實也是我生日,雖然她對外一直說二月十六。”
夏青說不出話來了,訥訥:“你生日……”
樓觀雪將那發帶鬆開,由它從牆上掉了下去,驚蟄夜冷風將臉上淚痕吹乾,也把他眼中那團野草吹得重燃。
樓觀雪說:“我知道怎麼破除心魔了。”
夏青不明所以。
男孩扯著唇笑了下,看向夏青:“你說沒錯,我心魔隻會是我自己。謝謝你,我送你出去吧。”
這是他第一次說謝謝,但夏青卻驟然警覺:“你要去乾什麼!”
男孩沒理他,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小刀,乾脆利落地從牆上跳了下去。
黑發和黑衣翻飛獵獵,螢火蟲繞在他身邊,男孩若跳入光海,他踩在了荒草葳蕤土地上,碾過萬物生機,頭也不回往回跑。
“樓觀雪——!”夏青猛地出聲大喊。
卻見障內一切開始泛出水霧般波紋。
滿天飛螢火蟲成為光怪陸離幻影,整個淒冷寂靜冷宮顯出一種惶惶血色來。
仿佛崩塌燃燒前預兆。
“樓觀雪!”
夏青也跟著跳下去,可剛落地,肩膀被人摁住了。
那隻手很冷,寒意透過衣服滲入骨子裡。
一道清冷熟悉聲音從上方傳來,他說:“讓他去。”
夏青僵硬地回頭。
就見長大後樓觀雪立在他旁邊,障主人,黑發如瀑,雪衣無塵。他眼神冷漠而平靜,目光深如海淵,漠然看向前方。
在這裡似乎才是最真實他。沒有摘星樓內慵懶神秘陰晴不定,也沒有寢殿中偽裝出芝蘭玉樹。
安靜、孤冷,小時候那橫穿骨骼利劍長大後融碎在了血液裡。
他沉默站在驚蟄蟲動一角,看著五歲自己,拿著刀,踏過荒蕪土地,去破除最後紅塵孽障。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聲音,艱難說:“他要去做什麼。”
樓觀雪淡淡說:“做我五歲沒敢做,卻一直在想事。”
五歲沒敢做,卻一直在想事。
火光燃起一刻。
瑤珂終於跌跌撞撞。雙目無神地跑出了宮殿,她就像個丟失孩子可憐母親,急切又悲傷一聲一聲喊著“阿雪”,眼眶乾涸,再也流不出來眼淚來。
在黑暗中齲齲獨行,手慌亂地四處摸索。
夏青看到,五歲樓觀雪衝過去,然後握住了瑤珂手。
“阿雪?”瑤珂僵住,欣喜還沒浮上臉。
男孩冰冷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刀給你,殺了我。”
瑤珂愣住,整個人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很輕地說:“你說什麼?”
樓觀雪眼眶赤紅,趁著她燈枯油儘之際,強硬地拽開她手,然後把刀放到了她手裡。
瑤珂一輩子殺過很多人,握過很多武器,卻是第一次被刀柄冷得渾身顫抖。她是那麼哀傷又脆弱可因為瞎了眼什麼都做不了,容顏上流露出深深無助來,她唇顫抖:“阿雪,我……”
大顆大顆眼淚從五歲男孩眼中流出。
樓觀雪嘶啞吼出聲來:“你說,叫我彆再長大,彆再活下去。”
“你說,神降臨時所有懲罰都會加諸在我身上。你要我無痛無憂,我也不想受那個折磨。”
“殺了我!瑤珂!殺了我!”
瑤珂臉寸寸變白,本來以為已經痛到麻木心沒想到能再一次撕裂,鮮血模糊世界。她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樓觀雪熱淚滾燙,朝她吼:“憑什麼!憑什麼你們鮫族罪孽要我承受!我是人啊!瑤珂!你裝傻裝瞎了五年!現在看清楚了嗎!我是人啊!我不想成為神容器,不想生不如死!”
他如同瀕死幼獸,把刀給了瑤珂。
“你不是後悔了嗎?說不要真神臨世隻要我平平安安?”
“那殺了我!殺了我啊瑤珂!”
淚水滴到瑤珂手背上,她被燙得差點握不住刀。
樓觀雪幾近哀求地說:“殺了我吧。”
碎骨重生,血肉還母,以後我就什麼都不欠你了。
瑤珂握著刀,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她跟雕像一樣站了很久。
之後強行把自己感覺撥出,跟沒有靈魂似,點了點頭。
她彎下身來,就像是一個接受孩子無理取鬨母親,銀藍眼眸空空蕩蕩,平靜說:“……好。”
冷宮血光煌煌,火一點一點燃燒起來。
夏青看著瑤珂拿著刀,殺了五歲樓觀雪。
男孩死去一刻。
障終於破了。
刀滾到了地上。
瑤珂看不見,也沒去看男孩屍體,她隻是在原地呆了很久,像是已經徹底抽離七情六欲,剩一具不會難受不會痛軀殼。神情蒼白麻木,然後原地搖搖頭,扶著牆往後走,低聲跟自己說:“……今天是驚蟄啊,阿雪生日,我得做碗長壽麵。還要回去刺繡,對,我刺繡還沒繡完呢,夏天到了,該給阿雪換新衣了。”
她喃喃自語,步伐很慢,摸索著回了宮殿。
火光在這一刻大盛,“轟”,斷壁頹垣頃刻坍塌,碎成粉末。
夏青看著火光中瑤珂摸索著回了桌子旁,彎下身在地上想摸索針線,卻最後摸到了一本書,那本她曾經抱著樓觀雪在書岸邊一句一句念過《詩經》。
她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流,維持著一個姿勢僵在原地。
心頭血早就落儘,油儘燈枯,在生命最後一刻,她匍匐著跪下身嗚咽抱住那本書。
長發披下,遮掩住了顫抖身軀。
她也死了。
死在障內,青絲消融,血肉消融,最後剩一具皚皚白骨。
從上麵長出了一朵冰藍色、層層疊疊花來。
——鮫人死後屍體腐爛會化成水,在白骨上開出一朵靈薇花。
花香冷冽荒蕪,絲絲蔓延,帶著屬於大海潮濕記憶。
風吹得白骨作灰,也吹散了那朵靈薇花。冰藍花瓣隨風揚到空中,泛著幽微藍光,和傳說裡一樣於海上驚蟄夜照離人歸故塚。
隻是再也回不去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照不儘離人,回不去故鄉。
夏青眼睛酸澀,難過地閉上了眼。
樓觀雪站在旁邊神情冷漠,等一切結束,往前走了一步。
夏青驚訝地睜開眼,卻見樓觀雪走到了還未被障粉碎五歲自己屍體身邊。
少年帝王伸出手,從堆疊如雪袖中露出腕,上麵係著一條縹碧色發帶。
他解開手腕上發帶,然後扶起男孩冰冷屍體,養尊處優修長手將男孩亂糟糟頭發束好。
垂下睫毛,神色平靜,聲音淡若月色低聲說。
“她沒騙你,這確實是保平安。”
樓觀雪頓了頓,淡淡道。
“你活了下去。”
“活成了我。”
男孩屍體最後也隨障消失。
夏青不知不覺恢複了原來身形,站在不遠處,呆呆看著半蹲下去樓觀雪。
在一切扭曲灰燼重啟前。
樓觀雪抬頭,望了他一眼,依稀如摘星樓初見。
夏青想了很久,在出障最後一秒,聲音很輕,對他說:“生日快樂,樓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