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救了。
驚蟄萬物生,極光漫過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貝殼珍珠,光華熠熠。他對上一雙冰藍的眼眸。那人銀白的發散在海水中,容顏模糊,帶著一種遙遠的神性。
夏青那時失血過多,快要暈過去了。
氣喘籲籲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這人是誰,又要乾什麼。
隻是那人什麼話都沒說,目光隻落在他手中緊握的阿難劍上,冷淡倦懶,沒什麼情緒,轉身離開。
回到蓬萊後,他被師姐數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著師姐腰間搖曳在金光中的葉子,心裡卻一直想著這個人是誰。
“救我的那個人眼睛是冰藍色的。”
師父說:“確定是冰藍色,不是銀藍色?”
“確定。”
師父哼哼說:“我看是你出現幻覺了吧。”
夏青一頭霧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現幻覺了吧。
他和衛流光夜探友鄰家的那一次,其實故事還有後續。
衛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鮫族做的孽氣得咬牙,“不行!來都來了,我們得給他們一點教訓。”
夏青:“啊,你要乾什麼?”
衛流光撿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麵看,發現瑤珂已經帶著鮫人士兵離開,才扯著夏青的袖子說:“她不是說現在不能鬨出太大動靜,驚擾到什麼東西休息嗎。走,我們去神宮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媽……
夏青:“滾!”
他頭也不回,想甩掉這個儘會惹事的掃把星。隻是掃把星是狗皮膏藥,硬拖著他爬上了神宮的那堵玉牆。衛流光彆的不行,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藏在袖子裡居然還是有鞭炮。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兒,專門讓薛師姐用靈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樣子,有事沒事往海裡扔。夏青一邊嫌棄幼稚,一邊眼見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經常眼巴巴湊過去拿一個過來解手癮。
“放完就跑!”夏青說完,從衛流光手裡搶走小炮筒。
“我來扔,你數一二三。”
衛流光:“……”
衛流光不情不願:“哦!”
兩個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過去,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驚起無數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著衛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們明顯低估了鮫族聖女的力量,一條淡粉色的鮫紗直接捆住兩個人的腰,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當是誰,原來是兩個小鬼。”
萬幸這一次,抓住他們的,不是清冷嚴酷的瑤珂,也不是嫵媚狠毒的珠璣,而是三位聖女中素以溫柔出名的璿珈。璿珈看著他們,鵝黃色的衣衫曳過玉砌成的長階,俯身,微笑道:“小鬼,膽子這麼大啊。這一次除非你們師父過來,否則都彆想走了。”
衛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書抄斷手了。
神宮內腳步聲響起。
璿珈忽然身體一僵,起身,畢恭畢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氣得打衛流光一頓,聽到璿珈的聲音,抬起頭,卻一下子愣住了。銀白長發的少年從神宮內走出,雙瞳冰藍,如寒月清輝。
璿珈皺眉,神色緊張:“尊上,您怎麼出來了?”
銀發少年停在神殿門口,眉眼間還有一些慵懶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卻是緩緩地笑了下。
“放了他們吧。”
少年說。
璿珈愣住,還是輕聲說:“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說他修的太上忘情道,與天地有感,根本不會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應該走路帶風、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兩步一跌、三步一個狗啃泥。
把衛流光人看傻了。
“……閉嘴!不許說話!”夏青惱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報恩。
救命恩人在鮫族身份很尊貴。
算了……不報就不報吧,雖然兩次欠人恩情讓他有些彆扭,可是夏青的情緒總是轉的很快,不會一直牽掛。
神宮驚變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師父的旁邊。
師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瀝瀝,將葉子打濕,簷下細雨如珠。
老頭生前說話總喜歡拖著調子顯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現在不需要拖,說話也是破碎沙啞的了。
生生死死,黃土白骨。
夏青安靜地候在他身邊,第一次,迷茫到話說不出來。
師父眯著眼看他,不滿地說:“你這什麼表情?你師父我馬上要飛升當神仙了,臭小子,開心點。”
夏青說:“死了就是飛升嗎。”
師父哼哼道:“我說是飛升就是飛升。”
夏青澀聲說:“好,飛升。恭賀師父得道飛升。”
師父咧嘴笑,嘀咕:“這才像話。”
說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麵,眼裡有著塵埃落儘的平和。
外麵在下雨,一點一滴,遙遠處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衝天。楚皇東征通天海,戰況越來越烈。
師父輕聲道:“你的師兄師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萊逢亂必出——可是現在,鮫族人類,海上作亂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緊阿難劍,眼神迷茫,出聲問道:“師父,大師兄為什麼要離開蓬萊去當楚國的大祭司啊。”
師父眼眸流露出一種哀傷來,沙啞說:“這是你大師兄的劫難。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羈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對啊。”師父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瘦弱的身軀像是乾枯的葉子,他擦掉唇角的血,還不忘瞥夏青一眼:“彆哭,我這都活了幾百年了,早活膩了。”
他手指還停在臉上,突然身體一僵,眼眸銳利,一點一點遲鈍僵硬抬起頭來,直直看向通天海的儘頭。
夏青被師父的神情嚇得一愣。
“師父,你怎麼了?”
師父蒼老的皮膚都在劇烈發顫,唇抖得不像話,渾濁的眼眸瞳孔渙散,是難以置信,是震驚,是滔天的憤怒。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師父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大團大團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紅。
“師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卻被師父一下子反握住,師父瀕死的病容上這一次湧現出極度的驚駭來,這是夏青這輩子見過師父最失控的樣子了。
師父抓著他的手,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急語氣說:“夏青,去神宮!現在去神宮!阻止宋歸塵!”
夏青:“什麼?”
師父蒼涼一笑:“我以為你大師兄頂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進攻鮫族,報當年的仇。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上麵!”
一陣風吹過,掛在桌上的兩盞魂燈,明明滅滅,忽然歸於寂靜。
師父臉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鮮血來,大笑兩聲,眼裡滿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萊之靈,我就該發覺的。現在你的兩個師兄也為此牽累而死!宋歸塵,他知不知道他在乾什麼!!”
夏青神魂巨震:“什麼?”
師父手指幾乎痙攣,握著夏青的手腕,用顫抖的聲音說:“去神宮,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紅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麼師父。”
“阻止他,誅神。”
師父的屍體他都沒埋,夏青拿著劍急匆匆出門。
通天海上滿是硝煙的味道,戰火和血光齊飛,明晃晃照著橫屍累累。夏青收拾情緒,眼眶還紅著,神色卻冰冷如霜,黑衣黑發,手握長劍,行於火海中如修羅。
“來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誰都不能擅闖神宮!”
“滾!”
阿難劍沒有鞘。
萬物皆是收劍的鞘,萬物皆是劍下的殺機。
所有人族士兵還沒來得及沾沾自喜以勝利者的身份去淩/辱鮫族,已經被這位不速之客給嚇到了。
眾人前仆後繼地衝過來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滿腦子都是師父死前的叮囑,耳邊是各種怒斥、各種尖叫、各種咒罵,他充耳不聞,麵無表情。十步殺一人,腳下橫屍遍野,鮮血將他的黑袍染深,他殺到最後,眼中血色已經歸於麻木。
巍巍神宮出現在他麵前,夏青手指劇烈顫抖,臉色蒼白。
“蓬萊著火了?!”
進神宮前的最後一刻,耳邊聽到了嘶吼。
蓬萊……
夏青背影僵直,他閉上眼,卻沒有回頭看。
他跑進去,隻想著阻止宋歸塵。
於是在驚神殿外,看到宋歸塵時,所有怨恨、震驚還沒湧現心頭,眼中已經泛起了淚光,他一字一句恨聲喊。
“宋歸塵。”
宋歸塵明顯也一愣,皺眉:“夏青?你怎麼在這裡,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紅:“你知不知道你在乾什麼!”
宋歸塵站在華麗清冷的神殿內,神情莫測:“我知道,你回去,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滾!”夏青想殺了他,可不想再浪費時間,握劍往神殿深處走。
宋歸塵出現在神殿外,說明誅神大陣已經落下。
他不知道神現在怎麼樣,可他必須救下祂。
宋歸塵冷下臉來:“你進去送死嗎!給我回來!”
夏青沒理他。
宋歸塵從袖中抽出思凡劍來,紫色的劍意撼天動地,化成萬千劍刃,將夏青圍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滾!”他眼眸赤紅,橫劍眼前。
劍氣破開長夜,屬於山川草木紅塵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籠罩天地。神宮卷起長風,吹動他衣袍與黑發。
這股力量來自鴻蒙上古,饒是宋歸塵都被震傷。
“你……”他後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傷又是冰冷,聲音卻堅定:“我不會讓你進去送死的。”
思凡劍驟然出鞘,這一次毫不留情,鋒利的劍端,直刺夏青握劍的手腕,打算讓夏青徹底沒有反抗餘地。
“——宋歸塵!”與此同時,另一道飽含怨恨的聲音響起。
是璿珈。她剛阻止完珠璣,現在原路返回隻想著將這人挫骨揚灰。
夏青瞳孔一縮,直接用左手去擋,手腕被思凡劍直直刺穿,經脈寸斷,鮮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蹌一步,臉色蒼白,咽下喉中的血,卻什麼都沒說。
破開陣法,握劍直接往裡麵走。
“夏青,回來!”
宋歸塵焦急地看著夏青的背影,還想阻止,可是璿珈來勢洶洶的攻擊已經讓他無暇顧及。
夏青已經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渾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彆人的,殺戮讓眼中一片紅。暴躁的、悲慟的、憤怒的、怨恨的情緒,充斥整顆心臟。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麼深刻的體會人間悲喜愛恨,受驚擾的道心帶來精神上的苦痛折磨,與之相比,經脈寸斷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蓬萊也沒了。
好像隻是一夜之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進驚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風像一雙手,輕輕拂過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淚。
轟隆隆。
夏青感覺到大地在震動。
緊接著,外麵傳來各種尖叫和逃竄。
“神宮塌了!”
“神宮塌了,快跑!”
亂石齊飛,腳步錯亂。先坍塌的是石柱,而後是牆壁。
夏青真的走到這裡,卻安靜下來,他聞到了一股冷冽的花香,來自荒塚。
海水逆流,天地崩析。
萬事萬物都在灰飛煙滅。
夏青步伐蹣跚,全靠著腦海中師父的那句話堅持下來,堅持到最後,走到驚神殿……他看到了滿台階的血。
鮮血中心有人半跪在地上。銀白的長發披散血泊。
夏青對上了一雙極冷極寒的眼。
冰藍色。像是蒙昧未出世的珠玉,純粹到隻剩下冷漠。
海浪回旋敲擊,古老大海的呼嘯從深淵之底湧出,石塊摧枯拉朽的紛紛落下。
夏青大腦空白,安靜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今天經曆各種生死愛恨,殺人殺到麻木。阿難劍的尖端現在還在滴血,在身後曳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來。
他以為他已經不會再有多餘情緒了,可沒想到,就這麼一個眼神,再次讓他潰不成軍。
“原來是你啊。”
夏青臉色蒼白,極輕地說了句。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來,體力早已耗儘,沒走兩步他便再沒了力氣,狼狽地跪下來,以劍撐地。
黑發落在地上,與那人的白發相融,在血泊裡詭異而和諧。
轟——
神殿背後的牆壁也徹底崩塌,帶著地麵齊齊下墜。
露出海儘頭的深淵來。神宮背後就是魔淵萬塚,漆黑一片,吞滅了所有的光。
夏青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腥風血雨從屍海中殺過來,到現在,眼裡居然隻有迷茫。
神宮要坍塌了。
這裡即將灰飛煙滅。
可是蓬萊也沒了啊。
神的眼神冷漠寂滅。
地麵四分五裂,海水開始倒流,天地顛覆。極光從深海噴湧,哢哢哢,裂痕蔓延到了神的腳下。
魔淵像是一張巨口要將他吞噬。
就在此時,夏青耳邊聽到了很輕的一聲笑。遙遠的,譏諷的,嘲弄的。
夏青眼神迷茫抬頭,對上神半勾的唇角和冷漠寂滅的眼。
他心中湧出奇異地難過來,輕聲說:“彆怕,我帶你出去。”
隻是他說完這句話,最後一塊地麵猛地下墜,帶著神往深淵墜去。
銀發少年緩慢閉上眼,神情冰冷。他被蓬萊之靈結成的陣所製,無法反抗,隻能親眼看著自己被抽魂,被拆骨,被奪去力量,一個人呆在這孤寂的神殿等死。
“不,等一下——!”
大地粉碎的同時,夏青的思維好像也粉碎了。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是左手經脈已經被挑斷,徹底廢了,動不了。
唯一能動的,隻有——
咚!神殿天壁崩折,珊瑚、貝殼,夜明珠稀裡嘩啦落了一地。
夏青愣在原地,在少年即將下墜的最後一刻,眼眸血紅,咬牙鬆手,放下劍來。
阿難劍落地的一刻。聲音清脆悅耳,仿佛來自世外,散去了一切塵世的混亂喧嘩。
他俯身向前,在廢墟中,握住了他鮮血淋漓的手。卻沒想到,下一刻他自己身下的地麵也裂開。
他沒有救下他,反而隨他一同墜入深淵。
螢火星塵浮動在周圍,深淵底下是白骨荒塚和無邊無際的靈薇花。
夏青最後的記憶,是與自己十指緊扣冰冷的手和一道黑暗中安靜的凝視。
疑問的,懵懂的。
沒有情緒,不含愛恨,或許隻是好奇,或許隻是不明白。
靈薇花溫柔哀傷,開在深淵。
他意識模糊,隻見身邊幽藍的光越來越強烈。
一朵又一朵的靈薇花飄浮了起來,同時巨大的聲響震在耳畔。
他看到海水分流,堆積萬年的白骨不斷往上,衝出海溝、衝出海麵。
它們立成了一堵牆。
——隔絕了鮫人一族百年的歸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