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是通天海的雨和火交纏不斷,海麵上硝煙彌散、屍體飄浮,海麵下海水奔湧、兵荒馬亂。
他看到那個人走了進來,踏過遍地的廢墟,黑衣在破碎的極光裡翻飛,指間沾滿了血。
少年殺了無數人,劍刃鋒冷,如同修羅。可走進神殿的一刻,麻木的臉上卻湧現出一種茫然來,深紅的眼眶像是蘊著淚。
他跪坐陣法間,冰藍色的眼眸一片漠然。
他其實記得他,他救過他,也無數次在遠處凝視她。在某年三月五靈薇發光的深海底,在無數個潮汐拍打的礁石上。
他心裡諷刺地想,他又是來乾什麼的呢。卻沒想到少年體力不支,以劍撐地,和他跪在一起,呼吸輕緩,強顏歡笑說:“彆怕,我帶你出去。”
隻是來不及了。神宮早就因他的隕落而崩塌。一瞬間,大地碎裂、天壁傾頹。他聽見少年大喊。下一秒阿難劍落地的聲音響起,把一切混亂隔開在世外。
他抬眸,往後下墜的瞬間,被人握住了手。
鮮血粘稠在五指間,分不清是誰的。不解的,驚訝的,愣怔的,萬般心思湧上心頭,一念之間,破開他懵懵懂懂的神海。
魔淵之下是堆積滿白骨的荒塚,在靈薇花飄浮的深海,沒人知道,他其實當時想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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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夏青,夏青……”樓觀雪笑著,一聲又一聲念著他的名字,視線模糊,再次吐出一口血來。
他抬袖,輕輕地擦掉嘴角的血,血淚冰冷劃過臉頰。
慢慢地,風聲、雨聲都回來了。
視覺也逐漸清晰,茫茫雨霧裡,他看到了宋歸塵,看到了蜷縮在地的一群修士,看到了垂死掙紮的陵光貴族。更遠處,還有癲狂的鮫人,哭泣的眾生。
“這就是你用命想守護的一群人。”樓觀雪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來,輕輕地說。
珠璣死了,楚皇死了,鮫人百年流離,人類詛咒纏身。其實從他墜下深淵的一刻開始,報複就已經開始,當年入神宮的沒人善終。
可是這怎麼夠呢,他是天地間唯一的神,驕傲到極致,不叫天地陪葬都不甘心。
他往前走,黑袍上的血紋煞氣森森,銀發三千揚於空中。
空中泛起星星點點的白光來,微茫縹緲,帶起熟悉的冷香,流光彙成片片花瓣,在空中凝結。
幽幽藍光照徹天地,像當年初遇的夜晚。
雨也停了,煙塵血液被洗刷儘,剩一地焦土。
樓觀雪抬頭看天空,烏雲在散,海潮在退,天災在停止。
他所有的情緒收斂,臉色蒼白,雙目赤紅,從來沒有這麼一刻,心臟抽痛,血液冰冷。然後與天地同生的傲骨——被自己一點點親手摧毀。
樓觀雪踉蹌一下,虛弱蒼白地笑起來:“好,你贏了。”
他將那條紅繩係到了自己的腕上。
“你想終止恩怨,我答應你。”
“我不殺他們。”
“可你既然一個人承擔了所有恨,就彆想那麼輕易離開。”
他嘴唇蒼白,說到最後,眼神已經說不清是瘋狂還是清醒。
樓觀雪往前走,路過宋歸塵時,血紅的眼眸靜靜垂下。
風卷起他的黑袍,靈薇花織成一條幽藍的河。
樓觀雪輕輕俯身,銀白色的長發落下像一捧深涼的雪。眼淚乾涸的眼眸沒有光澤,空洞冰冷,他兀地輕笑一聲,神性的容顏充滿妖邪魔氣。
樓觀雪啞聲道:“宋歸塵,思凡劍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活著看看你是怎麼拖累蒼生的。”
“我答應他放下我的恨,可是沒說結束這段因果。”
樓觀雪聲音疏冷,落下如同最終審判。
“百年的恩怨,我沒說讓它結束。”
宋歸塵一下子瞪大眼。
而樓觀雪已經直起身子來。
橫立通天海上的白骨之牆將成為永恒。
鮫族不得歸鄉,不得輪回,隻能呆在這十六州大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與人類世世代代糾纏。
……隻是他們將不再失去力量。
浩瀚的神光從樓觀雪指間蔓延開,隨著空中的靈薇花飛向天地。
城牆之外跪在地上的鮫人們忽然都愣住了。
衛流光已經急匆匆從牆上跑了下來,扶起衛念笙。
嬌養出的人類貴族少女一下子撲進懷,委委屈屈地大哭出聲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衛流光,我還以為我要被他們撕碎了!”
隻是她的話還沒說完,一聲冰冷的聲音響起:“退後!”
是薛扶光。
衛流光聽到這道聲音的時候愣怔了很久,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由他發呆。
他看到一個鮫人耳朵突然變尖,臉上長出密密麻麻的鱗片來,眼神掙紮迷茫,渾身抽搐,最後行屍走肉般重新站起來,神情猙獰,隻剩血腥暴虐。
這一次,不想鮫族之前化妖時一樣,瘋瘋癲癲神誌不清。
這一次,每個鮫人的眼神都無比冷靜,也沒有絲毫瀕死之態。
他們伸出利爪,露出猩紅的獠牙來。
朝著這血氣森森的十六州皇朝。
人間,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