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過, 驛站大半的人都安歇了, 靜得很,間或幾聲蟲鳴蛙聲,隨即陷入古墓一般的死寂。
那哭聲嗚嗚咽咽, 時斷時續,伴著深沉的夜色, 聽著叫人心裡發毛。
身上一陣起栗,趙瑀偷偷往李誡那邊靠了靠,雖知不可能, 還是忍不住顫著聲音問:“莫不是鬼吧?”
李誡失笑,正要說世上哪來的鬼,卻見她如受驚的小兔子般躲在自己身後, 吹氣如蘭,溫熱的氣息掃過自己光光的脊背,竟出奇的……舒服?
忍下心中的悸動, 他披上衣服, “我出去看看。”
“彆扔下我一個, ”趙瑀揪住他的衣擺, “我有點兒害怕。”
月亮躲進雲層,驛站的院子黑沉沉的,李誡提了一盞氣死風燈,拉著趙瑀循聲向院門走去。
又被他拉住了手,趙瑀不習慣,想要掙脫開, 卻覺得自己太過矯情——是自己要跟他出來的,外頭漆黑一片,他怕磕到碰到才拉著自己,如果甩開他的手,那不是嫌棄人家麼?
她不願意讓李誡傷心難過。
所以,她就這麼一路和他牽著手,踅摸到驛站門口。
天黑,她沒注意李誡快上揚到天際的嘴角。
哭聲是從門外傳來的,李誡叫起守夜的驛卒,開門看過去,果然門前蜷縮著兩個人影。
李誡提燈一照,是一個五十上下的白發老婦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懷裡橫抱著一個年輕男子,暗影下看不清麵目。
男子沒有聲息一動不動,老婦哭得聲嘶氣噎,“兒啊,你醒醒啊……我的兒啊,你走了可叫娘怎麼活……”
驛卒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往外轟他們,“去去去,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兒?躲遠點兒哭喪去,吵醒裡麵的官老爺們,亂棍打死你!”說著,他就揮著棍子趕人。
老婦像是被嚇傻了,見棍子襲來也不躲不避,癡呆呆地僵坐原地,
“住手!”李誡飛起一腳將棍子踢飛,叱責道,“忒張狂,誰出門在外沒個難處?”
趙瑀忙拽他一下,“消消火,救人要緊。”她知道李誡窮苦人出身,感同身受,應是最見不得窮人落難,見此沒有不幫的道理。
“老人家,遇到了什麼難事?”趙瑀彎下腰,輕聲細語問道,“可是令公子生病了?”
老婦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嘶啞著嗓子道:“我兒,腿……”
李誡這才看清,那男子的右褲腿挽到了膝蓋,小腿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
“過來!”李誡叫來驛卒,用門板小心翼翼抬起男子,往屋裡走。
老婦張開手,摸索著走路,原來她眼盲!趙瑀不由心生憐憫,“老人家,我扶著您,腳下有台階,慢些。”
老婦點點頭,低聲道謝。
驛站沒有郎中,好在李誡處理傷口有經驗,勉強給他小腿固定夾板,“老太婆,這隻是應急,比腿傷更嚴重的是你兒子的高燒,我去前麵莊子找個郎中,你們今晚先歇在我屋裡。”
老婦握著兒子的手,眼淚撲簌簌地流,哽咽道:“老身姓袁,就這麼一個兒子,他爹也早沒了,如果他再出了事,我可怎麼向列祖列宗交代。”
趙瑀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一陣難過,柔聲安慰道:“您放心,我相公去請郎中,令公子會轉危為安。”
袁氏說:“可我沒錢買藥。”
“沒關係,我們有。”
翌日午前,李誡拖著郎中趕了回來,灌了兩碗藥下去,晌午的時候,人就醒了。
醒是醒了,這位劉公子卻好似在賭氣,任袁氏怎麼叫也不理會。
李誡偷偷問他,“兄弟你是不是為情所困?你老娘不同意?”
劉公子卻說:“我巴不得不成親,就是因為抗婚才被打折了腿。你是做官的嗎?”
“是。”
“什麼官職?”
“縣令。”
“縣令需要幕僚嗎?”
李誡詫異,待要再問,卻被袁氏打斷了。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袁氏千恩萬謝,同時還請李誡再幫個忙,“這驛站不是我們老百姓能住的地方,您一走,看門的肯定往外趕我們。我兒腿腳不便,能不能搭您的馬車一段路?到劉家莊就行,我們投靠親戚去。”
李誡有些為難,就一輛馬車,他們母子坐了,趙瑀就沒的坐。
趙瑀心善,“我坐車轅上,既涼快,又開闊,正好看看沿途風景。”
彆人還沒說話,榴花不樂意了,“小姐,您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沒有讓您遷就鄉野村婦的道理,那也太委屈了。再說了,您坐車轅,奴婢可坐哪裡?”
趙瑀沉思了下,“不然你走著?”
宛如一道霹靂擊在腦袋上,榴花登時懵了頭,“小姐,您莫拿奴婢頑笑。”
“我看罰你也應該,還小姐小姐呢,半點規矩也不懂!”蔓兒插嘴道,“老爺,這事簡單,您帶著太太騎馬不就得了?劉家莊也就四五十裡地,走慢些,兩個時辰也準能到。”
李誡眼神一亮,拍手叫好,“好主意!蔓兒,怎麼以前沒發現你這麼聰明呢?行,就這麼辦!”
趙瑀一滯,莫名又開始發慌,推脫道:“我不會騎馬。”
“彆怕,你坐著,我牽馬走路也成。”李誡溫和笑道,“你怎麼自在怎麼來。”
今日的天氣依舊很好,豔陽在碧空下緩緩移動,白花花的陽光曬得大地滾燙,道旁的大柳樹上,夏蟬不停地喊“熱——熱——”
李誡牽馬走在前頭,後背已經汗水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