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甲胄與兵戈發出的碰撞聲,瞬間將齊王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立時沮喪起來,這不是在自己的王府,是在兗州城外李誡的大營。
傳令兵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殿下,大人回營,請您過去。”
齊王點點頭,長歎一聲,“唉,我是從一個牢籠出來,又被另一個牢籠關起來啊。”
傳令兵一句話不敢說,低著頭,恭恭敬敬地把這位爺送到李誡的帥營。
帥營很大,裡麵擺設卻很簡單,幾個簡陋的木架子上擺著軍帖文書,一個書案,一張地桌。當中是個大沙盤,黑色紅色的小旗遍布其中。
南邊用帷幔隔開一個小小的屋子,地上鋪著厚氈被褥,充作臥房。
李誡低頭在沙盤上比劃著什麼,見他進來,忙丟下手中小旗,行禮道:“三爺,一向可好?”
齊王揮揮手讓他起身,一屁股坐到厚鍛墊子上,有氣無力又含著三分抱怨道:“不好——”
李誡一笑,將地桌搬到他跟前,擺好酒食,親自給他斟上酒,“三爺,好不好的也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您說是不是?”
齊王抬眼看看他,嗤笑道:“是個屁!好端端地打發我離京,說,父皇給你什麼密旨了?”
李誡仍舊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樣,“沒有密旨,就算有,既然是密旨,我也不能告訴您呐。”
齊王一揚脖子把酒喝乾,歎聲道:“其實我大概能想到,父皇打發我來,就是替二哥分擔點兒壓力,提前給他鋪路。”
李誡替他滿上酒,不相信似地說:“您想多了吧。”
啪一聲,齊王一拍桌子,大喝道:“真當我是傻子?內閣、文臣主張招安,二哥力主圍剿,父皇怕他引起朝臣不滿,怕民間說他殘暴,就讓我軍中效力,說白了就是二哥動嘴,我乾活兒!以後有什麼非議,也是我頂在前麵。”
李誡眼神閃閃,笑道:“您這話不對,但凡有非議,也隻能是我李誡扛著。”
齊王打了個頓兒,咋咋嘴,又灌下一杯酒,歎道:“沒錯,彆看你大都督當得風光,也沒比我好受到哪裡去。”
“您是皇上的親兒子,隻要不犯上作亂,一輩子富貴穩穩當當,不會難受。”李誡又滿上酒,漫不經心道,“您就是想多了,三爺,小的鬥膽給您論個交情,咱們認識十二年了,您的脾性小的最明白——怕麻煩,喜清淨,愛享受。”
“對於政事,您一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這次民亂,您罕見發聲,我想,這就是皇上為什麼打發您離京的原因。”
齊王臉色先是一紅,再是一青,後慢慢變得蒼白,“說下去。”
李誡呷了口酒,眼中也浮現些許黯淡,“三爺,您應該清楚,皇上不喜溫家,您更應該清楚,內閣和清流之中,還殘存著溫家的勢力,所以皇上和秦王才讓魏大學士入閣,您,竟和內閣意見一致。”
齊王一怔,不解道:“我知道,可魏先生也同意招安啊。”
“魏大人入閣才幾天,他現在還不是首輔呢,也許是迫於形勢不得不應。而且症結就在這裡,您開始參與政事,並和朝臣走到一起,這讓皇上怎麼想?您這是明晃晃地告訴大家,齊王殿下要爭奪儲君啦,您們識相地趕緊給我站隊!”
齊王拿酒杯的手頓住了。
李誡又說:“皇上倚重二爺不假,但也是真心疼您,他把您送到我這裡,一來是我這裡可保您平安;二來,他讓您遠離京城是非窩,怕有人利用您。三爺,您埋怨皇上,這可傷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齊王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盯著煌煌閃爍的燭火。
李誡看他似有意動,決定再給他下一劑猛藥,“三爺,在潛邸時,小的受您恩惠頗多,和您交情也最好。如今主子在,不說什麼。若哪一日主子仙去,若您有那個心思,小的手中兵馬,全聽您的吩咐!”
此話如一聲暴雷炸響頭頂,驚得齊王差點把地桌掀了,剛想喊,又憋住,左右瞧瞧,見帳內無人,聽帳外無聲,方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不要命了?叫人聽去,十個我也保不下你!此話休要再提,我沒那心思。”
李誡見他不似作偽,同樣鬆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下,臉上滿不在乎的,似乎根本沒當回事,還搖頭晃腦道:“可惜了,原本還想掙個從龍之功……不過三爺,您沒那心思,摻和這些破事乾什麼?”
有那麼一瞬,齊王的臉色異常凝重,他說:“我知道父皇屬意二哥,也知道二哥比我更適合當皇帝。可一朝定下君臣名分,就是天差地彆,現在我能拍著他肩膀叫二哥,往後我就得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我的榮辱生殺都會握在他手裡,現在兄友弟恭,將來一旦反目,就是食肉寢皮之恨,我……怕。”
齊王的頭,深深埋在臂彎,看起來孤獨、無助,這一幕竟刺得李誡有些眼疼,忍不住道:“所以您涉足朝政,是想給自己爭取一些自保的勢力?”
齊王抬頭,勉力一笑,“我是不是特彆傻,特彆笨?剛打算出手,就被父皇看出來了,也許二哥也看出來了。”
“皇上是您親爹。”李誡輕輕說,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又給他斟酒,狀若無心歎道,“我離開京城兩年,人和物都變了,像您,擱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您會想這麼長遠。”
齊王飲下酒,手指轉著酒杯,默然半晌才說,“我一個人無所謂,可我還有母親,還有妹妹,大哥發了瘋,她們隻能依靠我。”
“前陣子竟有謠言,哼,說二哥的生母是被母後害死的……父皇杖斃了十來個宮人,才壓下這股風。我偷偷試探過二哥,他表現的是不知情,可真不知假不知?還有武陽,她婚事未定,竟有人提出和親!”
說到最後,齊王眼中冒火,牙齒咬得格格響,腮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明顯是動了真怒。
李誡眼皮一跳,忙滿上酒,“都是小人作祟,三爺不要生氣,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誰也害不了皇後和公主。”
“我知道,可父皇不能護我們一輩子啊!可他老人家偏偏不許我有自己的勢力……”齊王長歎一聲,再不說話,隻左一杯右一杯喝悶酒。
看他這個樣子,李誡心裡也不大好受,挑著幾件鄉野趣事,或者自己在軍中鬨的笑話講出來,以哄小主子開心。
不知不覺已過子時,齊王喝了個酩酊大醉,四仰八叉睡得呼呼的。
李誡揉揉發酸的眼睛,將今晚的談話寫成密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爺至誠至孝,心思單純,定是聽信小人讒言才做出異動。此小人,小的以為,定然是三爺身邊親近之人。”
李誡寫完信,看看旁邊熟睡的齊王,替他拉拉滑下來的被子,自己裹著薄毯,守在旁邊也漸漸入睡。
他習慣早起,第二日淩晨便醒了,輕手輕腳出去,舒展下手腳,正要巡視營房,忽看到幾個人走近。
打頭的那個人,怎麼那麼像瑀兒!
李誡以為自己沒睡醒,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瞧,晨陽中笑吟吟望著他的,不是趙瑀又是誰?
但聽她笑道,“總督大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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