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異常出色的姐姐是什麼感受?
與有榮焉?
不, 趙玫可以很肯定地說, 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驕傲!
甚至很厭惡有趙瑀這樣的姐姐。
相貌、才學、女紅,接人待物的禮儀規矩,姐姐樣樣出挑,她顯得處處不足。
偏偏人們總愛拿她與姐姐作比,還開玩笑說, 一母同胞的姐妹, 這差距有點兒大啊!
就連母親也常令她多和姐姐學著點兒。
趙玫很不服氣, 下大工夫研習書法琴技,明裡暗裡和姐姐較勁,但無一例外得到人們讚許的, 永遠都是姐姐。
姐姐是天上高潔的雲,她是地上汙濁的泥,隻能望著,永遠也及不上。
乃至相比的資格都慢慢失去。
她很難過, 儘管看起來正常, 會哭, 會笑, 和姐姐鬥嘴, 使小性兒讓母親哄她。
但她逐漸喜歡一個人獨處,不說不動, 就那麼枯坐著。
沒人注意她,全家上下都忙著謀劃姐姐的親事,沒空理會一個小女孩的煩惱。
心中的豔羨變成嫉恨, 如野草似地瘋長,吞噬了趙玫的心。
聽說姐姐和個小廝摟抱一團,失了名節要被祖母處置時,她竟無比暢快,一心想看姐姐能落得個什麼下場。
這次終於能壓過姐姐了!
然人算不如天算,姐姐非但沒有倒黴,反而如浴火的鳳凰一般,重新迎來光明與輝煌。
倒黴是趙家,父親丟了官兒,祖母沒能維護住“體麵”,趙家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母親忌憚趙家,生怕父親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帶著她急急忙忙就趕往山東投奔姐姐。
一路上,母親是耳提麵命,要她務必收斂性子,不可魯莽行事,更不可衝撞姐姐。
趙玫雖不情願,卻沒辦法。
姐姐依舊光鮮亮麗,身為山東巡撫夫人,走到哪裡都是人們追捧的對象。姐夫容貌俊美,才乾過人,權勢大不說,更是對姐姐寵愛得不得了。
趙玫羨慕極了,心裡酸溜溜的,卻不敢像以前那般對姐姐冷嘲熱諷。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如今姐姐已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不想被趙家利用,隻能尋求姐姐的庇護。
嫁人好比再次投胎,對長於深閨的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選門好親事。趙家是指望不上的,父親心狠非常,都能下手毒害母親,更彆提小小的她,不把她剝皮拆骨論斤賣了就算好的了!
若想嫁得好,隻能請姐姐幫忙相看。
姐姐並沒有將以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儘心儘力幫她操持,趙玫跟著姐姐,很是風光了一把。
剛開始她還很得意,後來便覺不是滋味——那些貴婦人對她雖然客氣,也滿口子誇個不停,卻都是看在姐姐麵子上的,如果沒有姐姐,估計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趙玫懶得再出門了。
母親罵她矯情,她也不分辯,矯情便矯情吧,吃白食還挑三揀四嫌棄不順口,她也覺得自己做的不妥當。
但心裡那道坎兒就是過不去,也不知道到底在和什麼較勁。
巡撫後宅的花園子又大又漂亮,閒來無事,她總去逛園子。
一個丫鬟婆子也不帶,找個偏僻之所,一坐就是一整天,什麼也不想,隻是發呆。
這是一截黃土堆砌而成的矮牆,處處透著簡陋寒酸,也不知是乾什麼用的,和花團錦簇的園子不入。
趙玫很喜歡這個地方,一堵牆,給她留了個可供喘息的地方。
卻不想,有人偏不讓她安靜。
曹無離那個醜八怪,一槍擊毀了她最後的屏障,差點兒要了她的命!
趙玫氣瘋了,纏著母親和姐姐定要給那醜八怪一個教訓——可母親也好,姐姐也好,反倒幫著曹無離說話。
氣憤之餘,她不禁好奇,這個曹無離真那麼有本事嗎?
有沒有本事一時不能確定,不過這人倒是十分聽話。看著那六條金光燦燦、片鱗不缺的黃河鯉,彆管他是因顧及姐夫,還是真心賠不是才尋來的,趙玫心情難得明媚了一回。
有這幾條大鯉魚做引子,曹無離和她來往漸漸多了,他總是微微低著頭,垂手在她麵前站著,不像個官吏,倒像個聽使喚的差役。
這幅謙恭的姿態讓趙玫大為舒暢,她沒有可以說心裡話的人,有時候實在悶得難受,就會和他說一說。
她不擔心曹無離傳話,反正他說過,她讓他乾什麼他就乾什麼。且曹無離的確沒亂說過,府裡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連母親都感歎,“近來玫兒不亂發脾氣,抱怨的話也少了許多,可見是真長大了。”
大部分時候都是趙玫說,曹無離聽。
趙玫多是發牢騷,數落母親的偏心,埋怨老天的不公,哀歎自己的坎坷。
曹無離聽得多了,忍不住勸她不要在意。
趙玫瞪他道:“說得輕巧,怎麼可能不介意?誰像你傻得要命,見天跟姐夫粘在一處,生怕彆人不說你醜似的。”
曹無離是真不在乎,“我本來就醜,他們願笑就笑罷,再說了,我介意又能怎麼樣?再慪氣,我也長不成李大人那副樣子,還不如平心靜氣接受人家就是強的事實。”
“你這憨瓜倒想得開……”趙玫笑罵一聲,隨即沒好氣道,“你是在勸我?用不好你假好心,我就是不服氣姐姐比我強,怎樣?你去告訴姐夫姐姐,讓他們把我趕出去好了!”
她越說越激動,隻覺滿口酸澀,滿心委屈,到後來是捂著臉哭個不停。
曹無離萬想不到竟把她惹哭了,勸不敢勸,走不敢走,傻呆呆僵立一旁,好半天才說:“我說的是我自己,沒有映射你的意思……趙姑娘為什麼非要和李夫人比呢?而且李夫人待你也著實不錯,姐妹之間還用一較高低嗎?”
趙玫哭喊道,“我知道你們都怎麼說我,不識好歹,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可我,我隻是不想在她麵前太卑微……你們誰都不懂!”
曹無離打了個頓兒,擰眉認真想了片刻,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你是你,她是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各有各的緣法,為什麼要用自己的短處比人家長處?你看我,論長相我和李大人沒法比,可論治河水務,他和我沒法比。”
他並沒將自己和姐姐比……趙玫心情沒那麼糟了,抽抽搭搭說:“我沒長處,這麼多年,我憋著一口氣就是想證明不比她差,想彆人認可我一回,但我和她的差距越來越遠……其實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瑕疵品,就不該生出來。”
“你犯了左性,畫地為牢,把自己圈裡頭出不來了。”曹無離勸道,“沒人生出來是完美的,你看我這麼醜,屢試不第,不也是個瑕疵品?可就我這麼個瑕疵品,李大人還奉若上賓,極力舉薦我入仕。”
趙玫止住眼淚,睃他一眼道:“那是你有本事,我卻沒有。”
“怎麼會沒有?光是識字讀書這一條,就不知把多少人比下去了。”曹無離絞儘腦汁誇她,“你年輕、漂亮,又比下一大群人;你性子活潑,直言快語,不用費心思猜你的喜怒,和你打交道很輕鬆。而且你還有最大的一個長處……”
趙玫迫不及待問道:“是什麼?”
曹無離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下,甕聲甕氣道:“你不以貌取人,便是叫我醜八怪,也沒有取笑的意思。”
趙玫輕啐一口,“呸,醜八怪!我偏就取笑你了。”
夏風熏然,周遭寂靜得很,隻聞風過樹梢的聲音,忽“咚”一聲,一條大鯉魚躍出水麵,砸得小池泛起陣陣漣漪。
趙玫的心也跟著跳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