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雲團聚了一層又一層, 將日暉給遮住,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氣又添了幾分陰冷。
今年春寒遲遲不退,官署的碳火有些供應不及。
王書淮年輕體壯, 便把自己的份例讓給了戶部一些老吏, 官員們感激不已。
快到正午, 大家陸陸續續去公堂就餐, 王書淮也迎來了上午最後一份文書。
來者竟然還是熟人, 正是五軍都督府執事官姚世子,王書淮的小姑父姚泰和。
雖說姚泰和輩分長於王書淮, 在官場上卻是王書淮的下級,論理該是要給王書淮施禮。
王書淮見到他連忙行家禮,姚泰和也回了一揖, 順帶將文書遞給他,
“這是咱們都督府上個月的雜項開支, 還請書淮過目。”
戶部管銀子, 所有開支都得從國庫出, 原先這樣的文書要一層一層往上遞,姚泰和仗著與王書淮這一層關係,徑直來尋他。
王書淮將文書交給小吏去核對, 親自去給姚泰和斟茶,姚泰和嫌王書淮屋子裡冷, 直打哆嗦, 抬袖往外指了指, “罷了, 左右到了午時,你隨我去對麵酒樓吃個酒吧。”
姚泰和邊說已經抬手拉住了王書淮手臂,王書淮不好不給這個麵子, 二人淨手換了常服出了正陽門,來到小巷子一間酒樓。
二人落座後,姚泰和喚來小二上菜,神色間頗有些長籲短歎。
他這個人出身好,又是國公府獨生子,一切皆是父母打點好,自來便沒什麼憂愁,後來被長公主看上娶了王怡寧,妻子端莊又能乾,沒人不說姚泰和命好。
可惜甘蔗沒有兩頭甜,姚泰和上頭得了兩個女兒,久久不得兒子,姚國公與老太太賀氏甚是焦急,姚國公是個老古板,賀氏性子也拗,暗中給他施壓,若是王怡寧始終不能有孕,便要納妾。
姚泰和其實不耐煩這些事,有沒有兒子他甚至也看開了,隻求二老彆鬨他。
偏生他性子懦弱,自來萬事父母做主,回回落了窠臼。
“小姑父看起來有煩心事?”王書淮見他臉色不虞便問道。
姚泰和苦笑一聲,“哪裡,不過是你姑姑害喜,鬨了性子呢。”
王書淮微訝,“這是喜事,小姑父當高興才是。”
姚泰和聞言神色一收,立即露出笑容來,親自替他斟酒,“那是自然,闔府高興壞了,來來來,咱們喝酒。”
吃到中途,齊偉來到茶樓尋到王書淮,規規矩矩行禮,
“二爺,夫人有急事,請您回去一趟。”
王書淮臉色微變,謝雲初等閒不會請他,更何況如今這般不待見他,能讓她屈尊開口,必定是出了大事,他顧不上姚泰和,立即賠禮,“還請小姑父見諒,她懷著身子,我不放心,得立即回去。”
姚泰和喝了個半醉,擺擺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快些去便是。”
王書淮帶著齊偉出了酒樓,立即問他,“家裡出了什麼事?”
齊偉忙道,“屬下也不知,看夫人神色十分焦急,怕不是小事。”
王書淮縱馬回了府,徑直往春景堂去,半路瞧見謝雲初在敞廳處等他,拾級而上,開口便問,“夫人何事?”
謝雲初臉色因擔憂而顯得十分虛弱,她撫著小腹,憂心忡忡,“二爺,請你幫小姑姑一個忙。”
王書淮麵露疑惑,“何事?”
謝雲初道,“暗中遣人看著姚世子,盯著姚國公府進出。”
王書淮聽得一頭霧水,見妻子神色前所未有凝重,也知此事非同小可,
“為什麼?”
謝雲初早知道王書淮會問緣故,她想好了說辭,
“林叔昨日在街上無意中撞見姚世子,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在買胭脂水粉,小姑姑從不用市麵上的胭脂水粉,用的是宮廷貢品,姚世子會買給誰?”
王書淮何等人物,立即嗅出這裡頭的玄機,“我知道了,這事交給我,我立即遣人去查。”
謝雲初焦急吩咐,“二爺,一旦有消息,順藤摸瓜捉到那個人,不急著走漏風聲,連忙回來告訴我好嗎?”
沒有證據,謝雲初不能冒冒失失去告狀,與其不痛不癢,不如連根拔起。
王書淮點頭,見她麵上毫無血色,蹙眉道,“這終究是旁人的家務事,你萬不能傷了自己的身子。”
王書淮壓根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謝雲初一時與他說不清楚,長籲一口氣,露出笑容,“我知道了,二爺快些去吧。”
王書淮吩咐她回去等消息,便召集冷杉與齊偉,暗中監視姚國公府。
他畢竟還有公務,便返回了官署區。
謝雲初回到春景堂,心裡依舊放心不下,也不知道王書淮什麼時候能抓到那人,王怡寧這邊卻耽擱不起,她思來想去,午後便尋到太太,將給王書淮的說辭一道告訴太太。
太太驚得不輕,她問謝雲初,“你是個什麼主意?”
謝雲初道,“進宮尋長公主,請殿下決斷。”
太太卻搖頭,“萬一是虛驚一場怎麼辦,你要知道,沒有證據,咱們這算是無事生非,回頭也離間了人家夫妻,最終害得還是怡寧,要不,等書淮的消息?”
謝雲初心急如焚,王怡寧壓根不是有孕,這一點她沒辦法與太太坦白,因為她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何知道這樣的隱秘,隻能左支右絀建議著,“那就假借長公主口諭,將小姑姑接回來住幾日,且看姚家反應?”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太太立即遣郝嬤嬤去了一趟姚家,半個時辰後人回來了,與太太苦笑道,
“姚國公府老太太不許,說是姑奶奶害羞嚴重,且這一胎占卜是男胎,不許挪動地兒,說是對孩子不好。”
太太和謝雲初相視一眼,露出隱憂,“我總覺得這位賀老太太話裡有玄機,這番話仿佛就是為了堵咱們王家的嘴。”
謝雲初斷定道,“她就是防著我們王家把人接回來,越防著,越說明心裡有鬼。”
太太臉色不好看。
“如此,隻能等書淮消息行事,倘若明日午時還沒有消息,我便進宮請示長公主。”
太太相信,姚家忌憚長公主,真有齷齪事也必定是隱而再隱,不敢露出痕跡。
貿然去姚家,隻會打草驚蛇。
謝雲初隻得如此。
哪知回房歇了不少一個時辰,至傍晚酉時初刻,齊偉急吼吼跑回來,隔著窗欞與謝雲初稟道,
“主兒,人抓到了,被我們的人控製住,正在審問呢,隻是您得儘快,若是被姚家發現就麻煩了。”
王怡寧和兩個孩子還在姚家手裡呢。謝雲初很清楚他們在謀劃著什麼,當即掀開褥子,什麼都顧不上了,“事不宜遲,這就去姚家。”
林嬤嬤等人雖不知道謝雲初這籌謀著什麼,卻也曉得事態嚴重。
主仆數人小心攙著她到了琉璃廳,尋到太太將事情一告知。
太太正在炕床上喝茶,聞言驚得茶水灑落,
“郝嬤嬤,快些去請老爺回府....”話音未落,她立即搖頭,“不,等不及了,我這就去姚家,路上與他會麵。”
謝雲初早就做了出行的裝扮,“我隨您去。”
太太瞥了一眼她小腹,“你這是說糊塗話了,咱們王家沒人了,讓一個孕婦忙前忙後?你呀,就是個操心的孩子,心又善良,你小姑姑哪裡知道你這般為她操勞,坐著吧,我去便是。”
若非等閒,謝雲初又豈會自告奮勇,她忍著淚意,懊悔自己沒能早點提醒王怡寧,害她受苦,急道,“是我的人發現了端倪,我不去,您怕是說不清楚,您還是讓我跟著去吧,左右我胎也坐穩了,不妨事的。”
太太拗不過她,派人去取鬥篷,又安排人將馬車多墊幾層褥子,確保謝雲初不會顛簸,這才出門。
郝嬤嬤看了一眼天色,“這個時辰去,那姚家不會起疑?”
太太拉著謝雲初,“不怕,就說咱們去巡視鋪子,路過姚家來探望怡寧。”
郝嬤嬤頷首,立即去準備。
謝雲初卻曉得王怡寧這不是懷孕,而是被喂了一種能讓人產生懷孕假象的毒藥,這些藥出自前朝後宮,是娘娘們勾心鬥角的產物,吃多了也傷身子。
出門登車時,謝雲初又與太太道,
“除了請叔去知會祖母,也要去太醫院請兩名老太醫,小姑姑有孕,讓太醫把把脈,開開安胎藥也是成的,何至於捂著不讓人看,害喜也是可以治的。”
“此話有理。”
一行人先登車前往姚家,路上停在正陽門,小廝已提前將老爺請了出來,太太親自下車與老爺說明緣故,老爺氣得摔袖,“你先去姚家守好怡寧,我這就入宮見母親。”
太太是個厲害的,哪些地兒留什麼人,待會如何不著痕跡通信,也都安排得明白,謝雲初看著她行事又受教了一番。
嬸媳二人至酉時刻抵達姚國公府。
二人來的突然,姚家老太太賀氏很是驚訝,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露出不動聲色的笑,
“什麼風把兩位太太奶奶給吹來了。”
太太為了不引人起疑,甚至還親昵地拉住她,“哪裡,我帶著初兒巡鋪子,路過附近想起怡寧害喜,便順道來看看,時辰不早,看一眼便走,還請老太太莫要嫌棄。”
太太這麼說了,賀老太太反而不敢說什麼,越捂著越起疑,故而立即將人請進去,一麵往王怡寧所在的清正堂走,一麵睨著謝雲初的小腹,
“二奶奶真是能乾,懷著孕還在外頭巡鋪子。”
太太看了一眼謝雲初,替她回道,“哎,不怪她,怪我,我外祖家在青州,老人家高壽,今年九十,下個月做壽,我少不得親自去一趟,府裡那些人,吃喝玩樂的多,真正能頂住事的也就淮哥兒媳婦,故而帶著她長長見識,也是栽培的意思。”
賀老太太飛快地看了一眼謝雲初,露出訝異。
王家這是打算承認二房嫡長的身份,讓謝雲初接太太的班了?
這種事心裡有數便好,不好拿到台麵上說,便客氣說幾句,“太太謙虛了,王家哪個媳婦不能乾...”
說話間,到了一粉牆綠瓦的庭院,石洞門左右各有山石點綴,西北角甚至還有一顆碩大的槐樹,華庭如蓋,將整個院子籠罩其中,這還是謝雲初第一次來王怡寧的院子,見著莫名便不喜。
夏日是涼爽,冬日便顯得有些陰森可怖。
廊廡下點了幾盞六角羊角宮燈,在夜風裡輕輕晃動。
踏上廊廡,便有婆子迎了出來,正是王怡寧的心腹嬤嬤珍嬤嬤,聽到娘家來了人,躺在塌上的王怡寧激動喊來,“誰來了?”
太太在外頭笑著接話,“還能是誰,是我呢。”
太太十分鎮定,謝雲初也陪著她朝裡揚聲,“還有一人,小姑姑猜猜是誰。”
王怡寧辨出聲音,越發欣喜,“初兒怎麼來了。”
一行人進了屋子,謝雲初不由往塌上的人望去,不過半月不見,王怡寧竟瘦得脫骨了,謝雲初登時眼眶一紅,連忙走過去抱住了她,
“小姑姑,怎麼瘦了這麼多?”
王怡寧還沉浸在懷了孕的喜悅中,反過來安撫謝雲初,“不妨事,我頭胎也吐得厲害,好不容易懷上了,受些罪我也認了。”
太太看著十分心疼。
那賀氏神色微有閃爍,見王怡寧這麼說,立即接過話茬,
“辛苦怡兒了,為了讓怡兒安心養胎,我都把兩個小的帶去我院子裡住著。”
謝雲初聽了這話,心神一動。
難怪前世事情鬨出來時,便是長公主也屢受掣肘,原來這賀氏甚是狠毒,早就拿捏了王怡寧兩個女兒性命。
謝雲初立即道,“哎呀,我還捎了玩具給她們呢,她們人在何處,可否帶我去瞧瞧。”
賀氏笑道,“就在我院子裡,鬨了一日,這會兒怕是睡了,二奶奶下回來瞧吧。”
太太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當家太太,聽了這話,覺出蹊蹺,她輕輕在膝蓋上敲了下,跟著進來的一位小丫頭借口如廁,悄悄出去遞信去了。
謝雲初見狀暗中也放了心,二人問起王怡寧害喜的症狀,聊了一盞茶功夫,賀氏擔心二人久留,便借口留膳想將二人請出去,太太含著淚道,“我嫁入王家時,怡寧還小,看著她與親妹妹沒兩樣,如今瘦成這樣,我心窩裡疼....”
太太與賀氏百般周旋,拖延時間,總算等到外頭來了消息。
姚家管家來稟,“老太太,長公主殿下帶著太醫親自來探望咱們太太。”
賀氏猛地站起身來,聲音都在打顫,“殿...殿下怎麼來了?”意識到自己舉止過於突兀,又立即換了一副口吻,“哎呀,這如何使得....”
手帕攪成一團,心裡已急成熱鍋螞蟻。
一麵思索對策,一麵請人去通知姚國公回府。
哪知剛迎到清正堂門口,便見一群黑甲侍衛舉著火把魚貫而入,少頃,隻見自己的丈夫姚國公打頭行了來,而在他身後數步遠的,則是滿臉威嚴的長公主及神色肅穆的王國公。
賀氏腿都在打軟,主仆數人連忙跪下磕頭。
百來侍衛迅速占據清正堂各處角落,將所有姚家人驅逐至院外跪著,火把通明將整個清正堂照如白晝,長公主鳳目無波,徑直越過賀氏進了堂屋,這時,王怡寧也被謝雲初和太太摻了出來,王怡寧瞅見這陣仗,滿臉茫然,
“娘....爹爹.....”
長公主看著女兒虛弱的模樣,眉頭大皺,“怎麼成了這副模樣...”神色不快,立即使個眼色,示意範太醫與賀太醫上前把脈。
下人抬了一張羅漢床至堂屋東牆下,太太扶著王怡寧坐上去,範太醫先上前把脈。
國公爺與長公主端坐主位,賀氏與姚國公立在左下首,老爺與聞訊而來的四老爺站在右下首,眾人視線均落在王怡寧身上。
賀氏與丈夫相視一眼,示意對方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