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袁誌美何許人也,當世經學大成者。
先帝朝舉明經高第,授官國子丞,曾奉先帝命編纂《五經義疏》、《孝經義疏》等,官至國子監祭酒。
後受權臣迫害,憤而掛冠而去,隱匿鄉野,再無開堂講經,而是操起耒耜與農人一同耕種,順帶研究整改村上的溝渠,讓農人們不再老是因為用水的問題爭吵。
權臣□□掉後,當今聖上多次召他來朝,皆被他自言老朽,拒絕了。
總而言之,就是老牛逼一個大儒了,連皇帝的賬都不買的那種。
袁大儒如今常住在長安以南錦寧縣平同村,村上的小溪看著有斷流的危險,他正帶著錦寧縣縣丞和一群農夫搗鼓著再改一改溝渠。
國子監祭酒尹涿到錦寧縣時,沒找到袁大儒,聽說是帶人上山查看水源去了。
等金烏西沉時,袁大儒才回來,老遠看到自家門前站的人,很不爽地皺眉:“怎麼又是你。”
“學生涿見過先生。”尹涿向袁誌美執學生禮。
袁大儒在國子監講學時,尹涿是太學學生。
“你要還是老生常談就趕緊走吧,老朽沒空招待你,去裡長家借宿一宿,就該回哪兒回哪兒。”袁大儒趕蒼蠅一樣趕尹涿。
他昨日就看到了朝廷邸報,皇帝下詔召他入朝,他直接當做沒看到,反正皇帝要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也不可能把他綁到京城去。
尹涿笑眯眯,完全不在意先生的態度,“先生說對了,學生還是來老生常談的,不過這次舊瓶裝了新酒,請先生品評。”
他拿出了一遝裝訂起來厚厚的紙,恭敬遞給袁大儒。
袁誌美當做沒看到,欲繞過他回家。
“先生,此乃進獻聖人的關於農桑之事的時務策,其中農政時務有十,言之有物,真知灼見。”尹涿見先生步履微緩,似乎是有些好奇的樣子,微微一笑,再道:“獻策之人乃一女子。”
袁大儒微訝,狐疑地瞄尹涿,哼:“你以為我年紀大了就隨便糊弄我?!”
尹涿道:“先生老當益壯,豈是隨便能糊弄得了的。這奏表乃東平侯之女林福所寫,先生若沒聽過她,容學生為您解釋。”
“聽過,不用解釋。”袁大儒拿過尹涿手裡的奏表,推開門進屋,點上燈,細細看起來。
尹涿完全不用招呼也跟著進來,叫跟來的雜役去生活,他挽起袖子親手給先生做了一碗餺飥,再配上爽口的小菜和新鮮的瓜果,夏日的夜晚吃著剛好。
兩碗餺飥剛出鍋,放在托盤上,尹涿正要端去給袁大儒,就聽那頭一聲喝:“善!”
尹涿笑笑,端著餺飥出去。
袁誌美看到他,就說:“這小姑娘不得了,大才啊!她這時務策很有見地,我困惑多年的問題,看了她這荒政之策,茅塞頓開啊!她種的麥是真多收了三鬥?還有她那治蟲的藥,真的好用?”
“麥的確是一畝收了一石三鬥
...
,至於治蟲的藥,司農寺卿正在試用,想必過不多時就有結果了。”尹涿將麵、菜放於桌案上,讓雜役打了水來,要為先生淨手,被袁大儒擺手拒絕了。
袁大儒自己洗了手,拿起筷子正準備吃,忽又頓時,問道:“那小姑娘想參加科舉,聖人同意了嗎?”
“朝野很多人反對。”尹涿用乾淨的筷子給先生夾了些小菜放碗裡,“先生您知道的,太子少師慕容毫一直主張他的理學,與先生您的新學是兩個方向。”
“嗤!”袁大儒埋頭吃起來。
尹涿繼續道:“前幾日陛下下詔,加了太子少師開府儀同三司,並讓他主持修四部典籍,士林中對此事議論頗多,民議司每天收到的疏議不計其數。”
袁大儒夾了一筷子小菜,覺得還蠻爽口的。
尹涿瞄了一眼先生,幽幽歎氣:“說來,林福那小姑娘也是可憐。”
袁大儒吃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變成緩慢起來,等著聽下文。
誰知尹涿太不是個東西了,話說了一半就不說完竟然吃起小菜來,把袁大儒氣得不行。
嘿,你要不說,我還不聽呢。
袁誌美繼續埋頭大口吃。
可心裡擱著事,爽口的小菜吃在嘴裡都半點兒不爽了。
啪——
袁誌美隔了筷子,忿忿道:“你要說就說完,說一半算什麼意思,那小姑娘怎麼了?”
尹涿暗暗一笑,放下筷子,道:“無論是朝廷還是士林,對女子科舉多是反對的,太子少師加開府儀同三司那天,兵部尚書林尊加了同中書門下三品,成了政事堂執宰之一,士林中對此頗多意見,認為他教子不嚴,德不配位。”
“嗤……”袁誌美不屑一笑:“什麼士林,鬼的士林,以為讀了兩本書就是文人了?做人都不會,還做什麼學問。等一下,我是問你那小姑娘怎麼了,你扯她父親乾嘛?!”
“林福那小姑娘現在每日要在自家宗祠跪上兩個時辰。”尹涿歎了一口氣,“其實陛下早不喜慕容毫的理學,隻是慕容毫在士林中名望太高,幾乎是登高一呼,天下士子莫不響應,這是陛下不能容忍的事情。陛下廣開言路,是為了百花齊放,而不是看一家獨大。”=;;;XS
袁誌美垂眸沉思,還有小半碗的餺飥也不吃了。
尹涿接著道:“陛下正找不到機會發作慕容毫,這麼巧,林福那小姑娘就撞了上來,她的言行簡直就是捅了慕
...
容理學的馬蜂窩,這不,陛下找到機會就把慕容毫扔去修書去了。小姑娘也是聰慧,主動去跪宗祠,還讓人大肆宣揚,著實為陛下和她父親分去了不少目光,士林才沒有鬨得朝野不安。”
“哼!”袁誌美睨著尹涿,滿臉嫌棄:“你們這些道德書生,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出了事就讓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頂上,果真道貌岸然。”
尹涿覺得自己有點兒冤,但為了能圓滿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務,他忍。
“先
生,您說得都對。可您想想林福,才十幾歲的小姑娘,這天天跪兩個時辰,遲早要跪廢的,她還想科舉入朝呢,腿廢了還怎麼科舉?”
袁大儒斜著眼,意思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先生,在士林當中,也就隻有您的聲望能與慕容毫抗衡了,您就幫幫林福丫頭吧。難道她沒才嗎?沒德嗎?她這樣才德兼備之人正是朝廷需要之人,怎能因為她是女郎,就連個機會都不給她,任由此大才埋沒而不是造福百姓。是男是女又如何,心係天下、憂國憂民才是大道。陛下實在求賢若渴啊!”
尹涿說得動情,都把自己眼眶說濕潤了,袁大儒扔過去一塊巾子讓他擦擦眼。
“行了行了,我這地兒小,你去裡長家借宿一宿吧。”
尹涿見好就收,拿起巾子就要擦擦濕潤的眼角,忽然發覺不對,遲疑問道:“先生,您這巾子……怎麼像您剛剛用來……擦案幾的?”
“哦,那就是擦案幾用的。”袁大儒說。
尹涿:“……”
尹涿小心地放下巾子,向先生告退,準備去裡長家借宿。
臨走前,他讓跟來的雜役好生伺候先生,轉頭看先生盯著燭火一動不動沉思的樣子,輕輕笑了一下,輕手輕腳出了門。
翌日,尹涿從裡長家出來,再去找先生,就見袁大儒正在跟裡長交代田懇之事,肩膀上背了一個不大的包袱。
“先生。”尹涿拱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