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盛,揚為首。
揚州城有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正好處於大運河與長江的交接處,更與大海相通,水陸交通十分發達,海外商船會在揚州靠岸,胡商也多會至揚州貿易,所謂“南北大衝,百貨所集”,正是揚州。
小林福出生那年大旱,又有高薑國趁火打劫,那年禦邊的糧秣幾乎揚州一地所出,由此可見此地富庶之程度。
然而這等富庶之地,卻接連幾年收不齊稅糧稅銀,但凡有點兒腦子的就能發覺其中有問題。
周朝的稅比起前朝來說並不重,且罷了許多名目繁雜的差課徭役,與民休養生息。
這幾年基本上是風調雨順,高薑國滅之後也沒有大的對外戰爭,正是這種和平的景象下,一沒有外因牽製,二朝廷內部推行的表格和統計方法讓往年龐大複雜的數據一目了然,揚州的稅糧問題一下子就凸顯了。
皇帝往淮南派了不少人,不想淮南官場竟自成一派,京城都插不進手,更是在六條人命不明不白“自儘”後,讓朝中談淮南色變。
這種情形下林福來揚州,京中許多人都暗暗讚她一聲勇猛,隻是這話是正著說還是反著說,就隻有說的人心裡知道了。
林福在渭橋縣棄車登船,經渭水、黃河,再從大運河下揚州。
船行數日,終於抵達揚州的淮子碼頭,樓船靠岸,看到船上掛著的旌旗,碼頭上等著的一個乾瘦男子從自帶的胡床上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頓住,又覺得不妥,退後了幾步。
在乾瘦男子五六步遠的地方有一衣著體麵的中年男子,身後跟著書名家丁模樣的漢子,滿麵笑容地看著樓船。
不多時,舷梯放下,先是一列高大精悍的護衛下來,護衛將碼頭上圍觀的百姓隔開,圈出一片空地來。
乾瘦男沒料到是這麼個陣仗,怔在原地。
那邊的中年男倒是迎上前,對為首的護衛笑著道:“這位軍爺,小的是東平侯府揚州彆院的管事,前來接五姑娘的。”說著將一枚東平侯府仆役都有的木腰牌給護衛看。
為首的隊長看著來人,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彆院管事不是說是個很瘦的人,你這模樣……”
中年男子尷尬笑道:“這幾年的確胖了不少……”
隊長頷首不語,其他護衛一邊戒備一邊偷瞄胖管事。
接著,林福從船上下來,隊長走過來指著胖管事說明情況。
林福看到胖成個球的揚州彆院管事也是驚訝:“不是說是個瘦子?”
“五姑娘,小的叫袁堅。”胖管事迎上前,衝林福討好地笑。
林福點頭:“今後便有勞你了。”
胖管事笑說:“五姑娘客氣了,都是小的應該做的。”
林福不再說什麼,轉頭看向舷梯,暈船暈成個廢人的班陰被一名力士背下來。
托他暈船的福,林福一路上耳根非常清淨。
等船上的人大部分都下來,胖管事引著林福去停在碼頭外的馬車處,那個乾瘦男子匆匆走到林福跟前,卻被護衛伸手擋住。
“閒雜人等退開!”護衛大喝道。
乾瘦男子身量不高,在身高七尺的護衛麵前就顯得更矮了,護衛一喝,聲如洪鐘,把乾瘦男子嚇得連連後退。
退了好幾步,乾瘦男子覺得應該安全了,才咕咕噥噥說了幾句話,完全聽不懂此地軟語的林福眉梢一挑,胖管事在一旁給她翻譯:“這人說他揚州錄事,來碼頭給您接風的。”
林福掃了乾瘦男子身旁,來者就他一人?一個九品?
乾瘦男子又咕咕噥噥說了幾句,胖管事再要翻譯,被林福抬手攔住。
她睨著乾瘦男子,淡淡道:“身為朝廷官員,雅言都不會,揚州的功曹如何考課銓選的?!既如此,就趁早回家,彆拿這一份俸祿!”
乾瘦男子臉一僵,半晌,挾著暗怒硬聲用雅言說:“林長史,既然來了揚州,就隨下官去見須刺史吧。”
林福用眼角看人:“嗤……”
沒理乾瘦男子,示意胖管事帶路,先回去彆院安頓。
護衛仆役簇擁著林福離開碼頭,將傻眼的乾瘦男子拋在腦後。
來之前林福就料到揚州這邊會給自己下馬威,但沒料到他們是這麼迫不及待,在她剛到碼頭就來這一個手,挺能惡心人的。
乾瘦男子看著刻了東平侯府家徽的馬車走了,氣鬱地跺了跺腳,扭身上轎去刺史府回話。
不用想,他肯定會添油加醋。
林福並不關心乾瘦男會有什麼舉動,她與揚州官場的矛盾顯而易見、不可調和,她不會退讓,他們也不會有善意,索性就把這矛盾擺在明麵上,化陰謀為陽謀,且看他們敢不敢明著動她。
抵達東平侯府在揚州的彆院,馬車直接從中門駛進去,停在正堂前,林福先下車,後麵一輛馬車裡班陰被扶下來。
他一路暈到了揚州,直到坐上馬車再沒有搖晃之感人才稍稍恢複過來一點兒,這會兒跟在林福身後由胖管事帶著參觀東平侯府揚州彆院,看呆了美輪美奐的江南水鄉園林,原地滿血複活。
“林長史,這是你家彆院?這布置,這景致,疊石流泉,天然畫意啊!謔!這魚池,魚好肥一條!了不得,了不得,一步一景啊,不愧是揚州。夏日在這兒,這水榭裡賞花玩魚,實在是一大享受事……”
林福強忍住了才沒有翻白眼,特彆佩服班倉曹的強悍體質,都暈成那樣兒了,才這麼一會兒就又活蹦亂跳能叨叨叨了。
胖管事第一次見這麼能說的人,一開始還答幾句,後來發現自己回答的速度遠遠比不上班陰提問的速度,而且班陰並不需要他的答案,自己一個人就跟唱大戲似的說個不停,胖管事就決定閉嘴,把舞台讓給他。
林福在參觀自家彆院的時候,乾瘦男子已經回到刺史府,將碼頭上發生的事好一番添油加醋告知了揚州刺史須永壽。
須永壽是個白麵微胖的中年男子,周朝選官看臉,他也是個模樣不錯的,隻是眼中不時閃過一道精光,讓他看起來有些奸詐,很破壞他胖圓臉的福氣相。
聽乾瘦男子說完,須永壽重重一拍案幾,怒道:“那小娘竟然如此蹶本官的臉麵,讓她來刺史府見我,竟敢不來!”
旁邊懶散靠著憑幾的龐子友轉頭看了一眼,淡淡道:“須刺史何必在下官麵前做戲,下官如何貶謫到揚州來的,須刺史不會不知道吧,何必如此拙劣的試探下官。”
須永壽收起了臉上浮誇的怒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對龐子友說:“龐司馬不喝嗎?西域來的葡萄美酒,本官極愛,尋常人在本官這裡可是喝不到的。”
“謝須刺史厚愛,下官更喜京城的西市腔。”龐子友沒動案幾上的酒。
“哈哈哈……”須永壽大笑一番:“可惜你現在還回不去京城。”
龐子友不言。
須永壽飲儘一杯葡萄美酒,說:“龐司馬,瞧瞧我這揚州城,天下富庶無出其右,南來北往的商賈,還有那胡人番商,南北奇貨儘皆在此。龐司馬難道覺得我揚州不好?”
龐子友說:“揚州自是好,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須刺史難道不認為你出生的劍州很好嗎?”
須永壽盯著龐子友看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陣大笑:“好好好,咱們今日不說揚州,就說說那新來的長史好了,她,將來可是你的上峰。”
“須刺史亦是下官的上峰。”龐子友依舊是從到揚州第一天開始就擺出來的半死不活的樣子,好似此次被貶謫對他的打擊巨大,精氣神都打散了一樣,他有氣無力地說:“同樣都是下官的上峰,下官都要尊敬。”
須永壽拿起酒杯擋在嘴邊,輕聲說:“所以你不了解那位新來的長史?”
龐子友道:“須刺史說笑了,林長史乃女子,下官有妻有子,怎會去了解一名妙齡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