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被批得一個激靈,頭埋得更低。
張誌新對那兩位女兵說:“念在你們剛剛沒說太多,回去寫檢討吧,寫完要在開大會時,當著全團同誌做檢討。記住,態度要懇切,不許耍滑。還有,接下來半年的廁所、豬圈、澡堂都歸你們倆人打掃,有意見嗎?”
“沒意見沒意見,團長,我們知道錯了!”倆女兵連忙低頭認錯,聽到這樣的處罰,雖然當眾檢討很丟臉,打掃很辛苦,但至少沒有受處分記檔案。
不像江蘭芳,張誌新對她的處罰,可就嚴重得多。
“江蘭芳,我們文工團廟小,隻怕是容不下你這麼有能耐的人。”張誌新板著臉孔,“你從今天起不用再來文工團了,回去等消息吧。”
這意思很明顯,他們要在內部討論,很快會下發開除江蘭芳的通知。
開除軍籍有多可怕,江蘭芳十分清楚,她當場就嚇得唇色發紫,渾身哆嗦,連忙上前兩步帶著哭腔道:“團長,我也知道錯了,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寫檢討!我掃廁所!我再也不敢了……”
張誌新沒給她這個機會,因為江蘭芳乾的事實在太氣人,竟敢編排到他這個一團之長頭上,簡直失了智了。
“都走吧,不然我就叫警衛過來了。”張誌新麵無表情拉開門,兩個女兵立馬聽話地離開。
江蘭芳眼眶通紅,死死盯著張誌新,可張誌新壓根不再看她一眼。
最後,她隻能咬著下唇,灰頭土臉地離開。
……
江蘭芳從沒感覺過世界如此的灰暗,隨時都要崩塌。
她在農村長大,家境貧窮,那麼多弟弟妹妹嗷嗷待哺,她本該十六歲就嫁人。
要不是進入文工團,她無法想象自己現在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可現在,她可能要離開文工團了。
這比她遭遇過的任何一次打擊都要大,光是想想,就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害怕、後悔莫及。
江蘭芳生性堅強,很少哭,彆說在人前掉眼淚。
然而今天,她從張誌新辦公室出來,淚水就控製不了地流出來。
她淚流滿麵,走在路上,許多戰士都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可是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看就看吧,江蘭芳不斷地想,要是她沒法再留在文工團,她以後該怎麼辦……
她想不到彆的去處,也實在沒法接受這樣的後果。
一時間,眼淚更加洶湧,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回到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絕不會說任何團長的壞話。
不,要是可以回到更之前就好了,在張大首長麵前彙報的時候,江蘭芳保證自己隻會挺胸抬頭彙報自己的工作做得如何好,絕不會提起時蔓半個字。
江蘭芳嗚咽著走出文工團的大門,竟在這時候,撞上了她最不想撞見的人——時蔓。
時蔓驚訝地看著她,“怎麼哭成這樣?”聲音裡帶著明顯幸災樂禍的味道。
江蘭芳抬起眼睛,恨恨地瞪著時蔓,“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我要被團裡開除了,這下你高興了。”
“故意什麼?”時蔓不解地挑挑眉梢。
“你故意讓我知道你給田錦欣特錄的消息,但又不讓我知道那些隱情,引得我去告狀,最後反而惹來一身臊!”江蘭芳全推到時蔓身上,似乎隻有確認過時蔓的陰險毒辣,才能突出她的無辜。
“嘖。”時蔓輕嗤一聲,“江蘭芳,你怎麼還是這麼自作多情啊,我哪有空為了你花這麼多心思。”
“……那為、為什麼你特錄田錦欣的那些理由沒人和我說?”江蘭芳咬著唇,要是她提前知道,她絕對不會去舉報時蔓,丟這個人。
時蔓古怪地看著江蘭芳,“你以為你是誰?文工團的領導?特錄田錦欣的那些理由還需要跟你彙報?”
江蘭芳一時語塞,像喉嚨裡堵了蒼蠅一般,難受得說不出話。
偏偏這時候,時蔓已經快要成為文工團領導了,想起“副團長”那三個字,江蘭芳更是心尖滴血。
她更難受地回到家,頭一回哭成了淚人兒。
躲在臥室裡,江蘭芳蒙上被子大哭一場。
直到聽見開門聲,華誌新在外麵高興地說話,“蘭芳,你看我給你買什麼了。”
他一邊說一邊走進來,“你最愛吃的甜餅!我特意騎了一個鐘頭的自行車,去東大門那邊排隊給你買的。”
華誌新滿臉殷勤,遞過來兩個油紙袋裝著的甜餅。
他昨天看出江蘭芳開完全團大會就很不高興,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想著要哄哄她高興,於是特意請假提前兩小時下班,去給她買她最愛吃的甜餅。
然而江蘭芳並不領情,她一腔委屈無處宣泄,正好看到華誌新,直接搶過他手上的甜餅扔到地上,歇斯底裡地喊——
“甜餅甜餅!你除了買甜餅還會乾什麼?!你但凡有點出息,我也不至於這麼被人欺負,現在都要被文工團給開除了,我還吃什麼甜餅!”江蘭芳越說越憤慨,甚至跳下床,在那油紙袋上狠狠踩了幾腳。
華誌新被江蘭芳嚇到,他低著頭,望向地上被踩得十分扁平甚至還有一個腳印的甜餅。
這是他騎車一個鐘頭,排隊一個鐘頭,又一直捂在衣服裡生怕被吹冷了,特意給她帶回來的。
好像一直是這樣。
他所有珍貴的心意,在她看來,不過是隨時都能被踩在腳下的東西。
高興時看一眼,不高興時就拿來撒氣。
華誌新頭一回,在江蘭芳發脾氣時不是手足無措,也不是連求帶哄。
他反而很沉默,隻盯著地上的甜餅,沒有說一個字。
胡亂發泄一通的江蘭芳終於冷靜下來,也察覺出不對勁。
華誌新這個樣子,讓她有些心慌,就好像一直穩穩拿捏在手裡的東西,忽然有種快要握不住的感覺。
“誌新,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要被文工團開除了。”江蘭芳深吸一口氣,不再像剛剛那麼激動,她語氣放緩,“你知道文工團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華誌新忽然回過神來,直勾勾看著江蘭芳。
江蘭芳這時候恢複理智,很清楚眼前的華誌新才是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她拉住他,“誌新,你幫我跟你爸媽說說好不好?他們最疼你了,隻要你為我說話,他們一定會出麵說情,讓我繼續留在文工團的。”
華誌新聽完她的話,為難地摸了摸頭,“可是上次把你調去鋼琴隊的時候,我們就說是最後一次麻煩他們二老了。”
“這次不一樣,我這事兒是被人故意設計的。”江蘭芳著急地說道,“誌新,我不能離開文工團。如果……如果我真被開除了,我、我實在沒臉活了。”
“……到時候,我要是去跳河,你不要救我。以後找一個對你更好的妻子吧。”江蘭芳握著華誌新的手,“我知道,我以前對你不夠好,可惜,我再也沒機會好好補償你了。”
眼眶裡滿是紅血絲的江蘭芳有些狼狽不堪,華誌新從來沒見過她這樣,也有些慌了神。
他連忙反握住江蘭芳的手,“蘭芳,你不能想不開。這事……這事我去求我爸媽……”
聽到華誌新應下,江蘭芳總算緩了一口氣,破涕為笑,緊緊抱住華誌新,“謝謝你誌新,你不是好久都沒……之前是我身體不太舒服,才一直不願意和你……今晚我就開始好好補償你。”
江蘭芳還順勢親了華誌新一口,這可難得。
華誌新耳朵一下紅了,比五歲孩子吃糖還要受寵若驚。
……
手裡有華誌新這張牌,江蘭芳還不算輸得一無所有。
很快,她就和華誌新一塊合議著,在文工團的通知下來之前,說服了公公婆婆為她出馬。
當然,這過程可不容易。
江蘭芳一向驕傲,從不低頭,可她這次,卻拉著華誌新各種哀求,認錯,隻差沒給公婆跪下來。
華誌新的父母雖然已經退休,但還有些人脈和麵子。
家門不幸,有這樣的兒媳婦,但兒子要死要活地愛著她,寵兒如命的他們也實在沒辦法。
見江蘭芳這段時間似乎的確有心悔過,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每天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服,對長輩非常恭順,對華誌新也各種溫柔體貼,把他哄得輕飄飄暈乎乎的。
江蘭芳的公公婆婆歎著氣,商量一晚,豁出這張老臉去文工團替江蘭芳求情、擔保,終於說服文工團裡的領導們,同意江蘭芳留下。
不過,處分得有一個。
那兩位女兵受到的懲罰,江蘭芳得受到雙倍。
隻要能讓江蘭芳繼續留在文工團,她什麼都願意。
這裡就是她的根,她的命。
她欣然接受所有懲罰和處分,依舊感激涕零。
文工團的大夥兒也發現重新回來的江蘭芳好像變了一個人。
她對誰都笑盈盈的,擺出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隻埋頭練習、演出、打掃衛生或者是乾些雜活兒。
彆人閒聊,她也不敢湊上去說什麼,連一句多話都不敢講。
甚至遠遠看到時蔓便繞道走,再也不去惹時蔓。
江蘭芳完全把“夾著尾巴做人”這六個字給大家演繹到了極致。
大家都說這倒也好,她漲漲教訓能變好,也是一件好事。
隻有江蘭芳自己知道內心的煎熬,她有多難受,有多少個夜晚睡不著。
原本她已經打算搬出去和華誌新獨自住的事情泡湯了,仍然要和公公婆婆同處一個屋簷,討好她們,還要處處忍受華誌新那窩囊廢,陪他睡覺。
在團裡也喘不過氣來,什麼都得仔細小心,因為她的處分是“留用察看”,還不算十分安全。
就這樣,江蘭芳過上了萬分心累、如履薄冰的日子。
反觀時蔓,放寒假回來後,倒是風生水起,其樂融融。
因為特錄田錦欣的事兒,她成了模範。
回家和家人們團聚,發現妹妹時葵變得很乖,一心學習,勤懇認真,這也讓她感到很欣慰。
除此之外,回到文工團繼續工作,時蔓也感受到了久違的獨屬於文工團的融洽氣氛。
一個學期沒見,大家都很想她,但無論是排練還是演出都一如既往的默契。
這也是時蔓和團裡約定好的,她開學的時候去京南藝術大學上課學習,等寒暑假就回文工團,給大家傳授她學到的新知識等等,繼續和大家一塊兒排練、演出。
至於江蘭芳,時蔓完全不把她當回事兒。
轉眼,又快到年關,即將迎接新春到來。
去年春晚的熱鬨喜慶還曆曆在目,今年春晚又近在眼前。
大家都感歎一年時間過得之快,好像隻是一眨眼,又都開始精心準備今年春晚的節目。
因為去年京北文工團在春晚上有三個節目,其中有壓軸的,有驚豔全國的,所以今年全團更是卯足了勁兒,在時蔓回來之前就已經開始為之排練準備。
等時蔓回來,大家都嘰嘰喳喳的,要時蔓也加入,肯定更能為節目添彩。
而且,她們早就為時蔓留了位置,排練時也一直空著,就等她回來。
誰知還沒等時蔓熟悉這個節目,她們就等來了春晚導演組的消息——
“今年你們京北文工團的節目被撤了。”
張誌新一聽就慌了,去年春晚圓滿結束時就說好了,今年春晚京北文工團繼續出節目的。
怎麼就忽然通知要撤掉?
張誌新哪顧得上其他,乾脆叫上時蔓一塊,去春晚節目組的辦公地要個說法。
兩人乘著團裡派出的小轎車,很快抵達中央電視台的辦公大樓,找到春晚臨時辦公室,說明來意。
“哦,是京北文工團的團長啊,你好。是這樣的,你們的節目還和去年差不多,這太沒新意了,觀眾們肯定不會買賬,我們還是彆浪費演出名額了,所以取消了你們的節目。”春晚導演之一說得很直白。
他不需要給文工團麵子,多的是各個地方求著他想上春晚。
張誌新有些激動,“可我們準備了很久,現在讓我們撤掉,戰士們的辛苦就都白費了。”
“張團長,看演出的觀眾可看不出你們背後的努力,他們隻知道這個節目好看不好看,新穎不新穎。”春晚導演吐出一個煙圈,飄散在空中。
時蔓接過話茬,忽然道:“如果我們能出一個新穎的節目呢?離正式的複審還有幾天,你們總得給我們一個複審的機會,而不是直接提前通過電話通知我們被裁掉吧。”
春晚導演眯著眼看過來,“時蔓?我記得你,去年你出了一個很驚豔的節目,到現在都還有觀眾跟我們寫信,說很喜歡那個節目。”
“今年我也可以。”時蔓自信地抬起下頜,與導演對視。
導演一怔,旋即笑起來,“年輕人也不能太過年輕氣盛了,離複審隻剩下幾天時間,你們能把那個平庸的大型歌舞演出變成什麼樣子?來得及嗎?”
時蔓朝他莞爾一笑——
“如果導演願意給我們一次複審的機會,一定能看到驚喜。”
“我以京北文工團副團長的身份,向您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