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的數字在不斷的往下跳, 就像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歸零。
傅醒看著如鏡電梯裡的另一個自己。
裡麵的人也在看他。
相互審視,麵無表情。
走出電梯,地下車庫大而空曠, 燈光青白, 給每一件事物都罩上陰翳的色彩。
厚重的軍靴踏在堅實的地麵上, 傅醒目視前方, 行走時的肩膀依然平直甚少晃動。
電梯裡的悵然消失無蹤, 他平靜地搜索著薑曜的屍體。
無論從前寄予過多少希望,人死了就都沒了。
進入異次元後,傅醒經曆過無數次死彆, 死亡對他來說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他經曆過NPC死,經曆過北區的人死,也經曆過南區的人死。
經曆過全然無關的人死,經曆過深深憎惡的人死, 也經曆過惺惺相惜的同伴死。
薑曜不過是這其中普通的一員,和傳出死訊的每個人一樣。
爆炸現場很快出現在他眼前。
地下氣流緩慢,空氣中似乎還漂浮著炸碎的齏粉塵埃,在一道道燈柱裡儘情翻湧。
一具男性屍體仰麵倒在血泊中,鋼筋混凝土的碎石斷麵尖銳粗糙,實驗動物異化形變的頭顱滿是灼燒痕, 慘白纖細的手自落石堆中探出……
麵具後的呼吸一滯!
碎石之下。
眼前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吸進肺裡的空氣混雜著腥臭、焦味兒、火藥味和土腥氣,難聞得要命。
薑曜靜靜地臥在黑暗裡, 豎起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
她一點兒也不疼,什麼感覺都沒有。
隻是動不了,石頭壓得太嚴實了,她出不去。
薑曜睜大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 努力伸長唯一能動的那隻手掌,做出攀爬的姿勢。
指腹連同指甲摳住地麵,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這五根手指頭上。
一遍又一遍的嘗試。
一隻瘦小的手,纖細的五指,漆黑的指甲,地麵的抓痕。
沙土與血跡,掙紮與不屈。
這一幕在日後相當長的年月中,反反複複出現在傅醒的夢境裡,並且每次都帶著不亞於此刻的震撼與衝擊。
她還活著。
一個人,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傷,被壓成了什麼樣子。
但還活著。
沒有放棄。
傅醒艱難地開口。
“薑曜?”
被掩埋的人聽見了,用忿張的五指回應了他。
傅醒把人從碎石堆裡挖了出來。
本該死亡的人有著想象中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卻沒有想象中的血流成河。
她的血肉呈暗紫色,摸上去的溫度極低。
又一波巨大的震撼衝擊著傅醒的大腦。
他錯了,縱然他見過再多慘烈的死亡,都沒有眼前這一幕來得刻骨銘心。
她才多大,就敢這麼去賭。
“你瘋了,有什麼比命重要?!”
薑曜到底還是個人,沒有變成真正的喪屍,沒能哈哈大笑,但依然笑出了聲。
“我要是不瘋,就真的死了。”
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湧上心頭,傅醒倏地轉頭,看向爆炸發生的位置。
“舔食者”體型碩大,落下的石塊沒能完全壓住它,半邊麵目全非的身體裸露在外,而以這個爆炸點為中心,有一條混雜著黏液與石灰的直線,拖了十餘米。
在爆炸前怪物的要害就已經被刺破了。
爆炸是多餘的。
那這爆炸衝誰而去……一目了然。
傅醒看著薑曜那雙瞳孔明顯縮小的眼睛,抬起的手微微顫抖。
“你既然能夠利用我們壓製北區,為什麼不利用的更徹底一點,病毒不是道具,它不受控製,這後果……”
薑曜打斷他,笑著反問:“北區的人內訌對你們有利無害,沒有讓你們動容的利益,傅叔叔,我拿什麼利用你們呀?”
“你可以向我們求助。”
“我求你們,你們就會救我嗎?”
她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像個漏了不少棉花年久失修的破布娃娃,靜靜待在垃圾堆裡,麻木且習慣地看著能夠把她撿走但不願撿她的人。
傅醒單膝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身體。
他看著薑曜的眼睛,壓著胸口翻湧的悔意,鄭重地糾正她的認知,“我會。”
“我不信。”薑曜漠然,她對自己的結論確定不已,“沒有人會救我。”
求諸人不如求之己。
隻有自己不會放棄自己。
“如果你們變卦,我會死的更慘。”
傅醒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告訴薑曜,異次元的局麵沒有壞到這個地步。
現在的他也沒有立場。
他隻能徒勞的、毫無意義地解釋:“如果我知道北區的人做了這種打算,我不會讓你去。”
薑曜緩緩轉過腦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傅醒的心往下又墜了幾分。
“跟你有什麼關係呀傅叔叔。”薑曜眯起眼睛,“技不如人,我願賭服輸。我還要感謝你呢,要不是你來了,我可能真的就死在這兒了。”
她用相對完整的那隻手拍了拍傅醒,“這一命我一定還你。”
她真的不怨傅醒,這件事從頭到尾跟傅醒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關係也沒有。
怨人不如自怨,求諸人不如求之己。
她這次會這麼狼狽,是因為……
她把人想得還不夠壞,她自己也不夠壞。
薑曜扶著傅醒的胳膊,自己站了起來。
後者垂著眼瞼充當了一個很好的拐杖,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麼,沒有回應薑曜說的報答。
“傅叔叔。”
薑曜叫了他一聲。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手下的肌肉緊了緊,隨後恢複平靜的聲音響起,“問。”
薑曜微微偏過腦袋,斜向上看那片被炸彈炸出好幾個坑窪的天花板。
“如果有人要殺我,一定會殺我,我和他隻能活一個……”
“那我先殺他,算防衛,還是謀殺?”
她的聲音很低,沒有什麼情緒,就好像問了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偏偏這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問住了傅醒,麵具後的嘴唇抿了抿。
“……不知道。”
薑曜聽到這麼個回答也不失望,大度地拍了拍他。
“沒事,你的思想一直都比較狹隘,考慮不到這個也正常。”
她的狀態好了很多,隻是皮膚越發青白了。
她又問:“從我被咬到現在三小時零八分鐘了,我可能隻有二十分鐘時間了,儀器關掉了嗎?”
傅醒看著她不說話。
薑曜疑惑,皺著頭盔下的眉毛回看他。
“……你一直在計數。”
“是呀。”薑曜咧了咧嘴,露出變尖的犬齒,“我不打血清是為了活著,不是為了死呢。”
傅醒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應該就下來了,我們到凍存中心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