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 嗵,嗵。
傅醒在富有節奏的心跳聲中睜開雙眼。
入目是灰中發青的皮質椅背, 座位正上方的車頂開著兩個小圓孔, 冷氣正源源不斷地從裡麵噴出來。
傅醒的感覺很奇怪,冷氣打在身上略涼,卻又像隔著一層什麼很不真切, 這環境裡的一切東西似乎都變得比他平常看到的要大一些,而且……他還動不了。
不過也就是在下一秒,視野一晃, 噴嚏聲很近很近地響起, 一隻白皙的手抬起來, 用力地摁了下鼻子。
傅醒的視野隨著那隻手的動作旋轉,看清了車上及窗外的情況。
中型客車, 車上十餘人,神情有畏縮的也有蠻橫的, 還有人在車內點煙,烏煙瘴氣的。
車上的人在交流, 明明應該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身體自顧自做著查看手機的動作, 等那些他曾經看過一次的信息過完,視野再次進行大角度旋轉,那雙不聽他使喚的手取下行李架上的兩個背包, 再扭頭, 對上身側臉色蒼白的男人。
“哥哥,你還好嗎?”
熟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關切,傅醒心底也生出了些微的緊張與擔憂。
他為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
既然他在薑曜的身體裡,多少能夠感覺到一些屬於薑曜的情緒。
他不由爭分奪秒地觀察起身邊的男人, 光看麵容就和薑曜有五六分相似,隻是人懨懨的,氣質非常一般,和薑曜剛進本的狀態都不能比。
這就是薑曜的哥哥,和平安小鎮普通的北區玩家沒有任何不同。
傅醒心中微微發沉。
他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隻能跟著薑曜的一舉一動走。
當瘦得皮包骨的女人被推出車外時,他明顯感覺到薑曜內心有了極其強烈的起伏。
她在痛恨,也不甘。
這樣的情緒,完全是他印象中那個“南區能做到,北區也可以”的薑曜。
傅醒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越發好奇了。
車子停下,傅醒跟著薑曜的視野被幾張熟悉的麵孔迎進小山村的大會堂,他清晰地感受到薑曜的一舉一動,全是屬於新人的小心和謹慎。
她在觀察一切,當視野在村民和登記台上來回遊轉時,傅醒也發現了其中端倪。
村民們對登記台的關注度太高了,他們知道簽名的真正用處,原來在這裡就有預警!
等薑曜以身份證遺失為借口,成功騙過村民登記假名為自己留下無限退路時,他內心越發感到複雜。
傅醒自認是水平線上的普通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天才的敏銳度,既驚歎又有一絲莫名的隱痛。
“薑明薑陽,你們是兄妹啊?”
老村長的聲音近在咫尺,薑曜的笑聲也萬分清晰。
“是呀,我爺爺起的名字,說人如其名,希望我倆明光爍亮,陽煦山立。”
人如其名。
那一秒傅醒隻有這一個念頭。
一行人分散到各個村民的家裡,薑曜和薑明也不例外,等村民離開就合上門迫不及待地說悄悄話。
傅醒聽著在外表現極為優秀,已經懂得藏拙的薑曜一扭頭又心無城府地把自己的所有發現和懷有MVP的事情全都倒給薑明,隻覺得無奈。
真不知道她在家裡被怎麼養著,有一個這麼聰明的腦袋,待人的界限卻如此寬廣。
聽李光等人說,她在入場列車上一視同仁地企圖救所有人,發現任何線索立即公開,最終沒有獲得多少感激反而落得獨自留在列車上的下場。
好不容易下車,又被一個出賣皮肉誘拐新人當肥羊吸血的爛人哄住,麵向所有人的界限有所收縮,卻依然大到包容任何一個對她釋放些微善意的人,又落得麵臨絕境被拋棄當墊腳石的下場。
這是第回,明明從荊棘莊園出來時說她再也不要自欺欺人了,那條界限卻還是畫在了親人的範圍上,義無反顧地為了這個斷腿的哥哥進本……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她會遭遇什麼,可看薑明的人品,傅醒已經能夠預料到一半了。
但凡薑明對薑曜,有薑曜對他一半的真心,他都絕無可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薑曜的照顧,還在得知薑曜擁有兩個MVP時流露出埋怨的意思。
一個正常的哥哥在看到妹妹也進入到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不應該先關懷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嗎?
再者,就薑明這種借高利貸也要保持少爺體麵的人,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了。
傅醒感受著薑曜在聽到埋怨聲後瞬間生起的怒氣,聽著她極為收斂的斥責與還擊,心上沉甸甸的。
傅醒幾乎分不出這是他自己的情緒,還是薑曜的情緒。
借著薑明的眼睛,他看到薑曜專注分析的模樣,心中痛感再生。
參觀過沙蒂卡廟,再參加篝火晚宴喝了酒,再到祭台對峙,薑曜保護著薑明,退入廢棄的屋內,傅醒作為身經百戰的旁觀者,如果能皺眉毛早就把眉頭疙瘩擰死了。
這批玩家仗著幾個能夠充當消耗品的人,竟然吝嗇到一毛不拔。明明也拿過MVP,為首兩位行事也不愚蠢,偏偏在這種地方犯渾,以至於一步退步步退!
身前發著高燒的薑明麵色如紙,他緊緊拽著薑曜的手叫喚:“陽陽,我腿疼……”
傅醒感覺到薑曜眼眶的熱意和心內的煎熬,再看這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也就是都比薑曜大了差不多十歲的成年男人,隻覺諷刺。
天還沒塌,身為男人,身為兄長,竟然要還沒成年的妹妹去頂,要這個妹妹去安撫他,照顧他,無怪那些血早已冷透的北區玩家都看不起他。
“陽陽,是我拖累你,你就不應該跟我進這個副本的……”
薑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傅醒與薑曜共同身體裡那顆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是從山穀一下子跳到山頂,又從山頂一下子跳下山崖。
一股氣血上湧,薑曜爆發阻止玩家們繼續侮辱薑明的樣子讓傅醒驟然明白了一點。
薑曜完全知道這個哥哥懦弱無用,或許還知道他隻能牢牢攀附自己生存,但她願意。
是責任感。
和他想要規整平安小鎮讓其擁有秩序與法律的私心不同,這個時期的薑曜身上有著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責任感。
在列車上,她以所有人的性命為己任,在荊棘莊園,她以強大自身團結隊友為己任,而在這裡,她以保護家人為己任……截止這個副本,她一分都沒有為自己考慮過。
這很奇怪,按理說她這個年紀,正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時候,她卻截然不同,所作所為全是在回饋外界。
人格的形成與其家庭無法分割,從薑明進來後不惜借高利貸大手大腳和薑曜又是學小提琴又是學攀岩又能以天文學家為目標奮鬥的情況,和他們爺爺給起名的信息看,兩人家境的物質條件和文化條件應當都在一個比較高的水平線上,按理說寵壞了寵成薑明這種人格還算正常,可薑曜是怎麼回事?
重男輕女導致男自私女奉獻的論調也說不通,看這個薑明的樣子,他根本就是嫉妒薑曜的。
在傅醒恍神沉思的時候,薑曜已經在破屋裡找到了線索,並和金老大一行人展開交涉,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隻要犧牲薑明就能安然無恙的捷徑,而是爭取到了一個對她個人非常不利的渺茫希望。
薑曜不可能放棄薑明的。
這個認知在傅醒的腦海裡不斷強化,也讓這個副本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整整一個晚上,傅醒和睜眼到天明的薑曜一起迎接了來自天邊的第一縷晨光。
那陽光稀薄卻耀眼,就落在薑曜觸手可及的地方。
薑曜一腳邁出去沐浴著金光,可在談完後,又回到了陽光照射不到的室內。
薑明那張蒼白的臉出現在視野中央,傅醒仔細地打量他。
經過一晚上的休息,也可能是退燒了的緣故,他似乎找回了一點精氣神,狀態比昨晚好多了。
“哥哥,今天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事情很快都會被解決的。”
薑曜輕聲細語的,語調是傅醒從未聽過的柔和。
“如果今天不能解決,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到臨近十二點,你隻管把我交出去,你知道,我沒關係的。”
薑明抓住薑曜的手腕,“陽陽,我不知道你想出了什麼辦法,可要是真的把你交出去,還是有風險的……”
“那肯定呀,但我是很厲害,能應付啦。隻是到時候你這邊就隻能靠你自己了,哥哥,你也要好好的,可以嗎?”薑曜的聲音很輕快,讓人原本沉重的心情都能放鬆許多。
傅醒觀察著薑明,不想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化,可惜視野的主人並不配合,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便移開視線,勤快地把人從被子裡扶起來。
傅醒回憶一遍薑曜的計劃,怎麼想都覺得這個安排已經做到極限,最壞的情況也就是還需要再被交出去一個人,薑曜被帶走,除此之外也生不出其他變故了,難道是薑曜被帶走後,還有無法應對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