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麻木地脫下手術服,將熱水器開關往紅色箭頭挪了挪,溫熱的水微微發燙,燙得她身上皮膚迅速泛出紅色。
人人都說產科是醫院最快樂的地方。因為其他科室都會迎來病痛死亡,隻有產科才會有新生兒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希望。
可是同時,產科也是醫院風險最高的地方之一啊。因為一旦有意外,搞不好就是一屍兩命。
沒有誰喜歡看到死亡,即使是見慣了生死的醫生。
研究生在抹眼淚,餘秋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氣無力道:“放開點兒,不是你的錯。”
麻醉發生嚴重的個體反應,麻醉師也不願意,所有人都不想。
她換上自己的白大褂,推開更衣室的門,出了冰冷的手術室。她常常覺得手術室的冷氣開得太足了,今天感覺尤甚。
餘秋剛轉完,還沒來得及上樓梯的時候,迎麵一個拳頭砸到她臉上。
幸而她下夜班身體虛弱,腳步本就是踉蹌的,這一拳頭帶起的風過來,她就往後仰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倒是避開了迎頭痛擊。
然而一拳不得中的男人並沒有放棄,又抬腳踹在她身上:“你還我老婆孩子命來。你個死要錢,要是當年赤腳醫生還在,哪輪得到你們這群白狼作威作福。”
護士聞聲過來,直接拖著餘秋又逃回手術間。
家屬正是情緒激動的時候,現在說什麼都沒用,趕緊避開才是。
婦產科大主任從更衣室出來,招呼餘秋:“趕緊的,白大褂脫了,從食堂出去。麻醉意外,賴不到咱們頭上。”
餘秋也不敢逞強,所有穿製服的人天然就是人民公敵,出了事的時候,夾起尾巴做人才是正理。
幸虧她白大褂裡頭穿了自己的衣服,鑰匙跟手機也在口袋裡,可以方便隨時奪命狂奔。
直到衝上地鐵,她才來得及罵一聲艸。
艸誰?艸該死的老天爺,真他媽的晦氣,為什麼偏偏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要發生在她身上。
餘秋抹著臉,死死抓住扶手。她也想難受,她也想哭,可是哭有個屁用。她想起產婦丈夫的咒罵,忍不住苦笑。
還赤腳醫生呢,還當年呢,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母嬰死亡率下降了多少。真到那個年代,活活生死了也隻能乾看著,他才知道厲害。
“那裡!就是她。”車廂儘頭傳來喊叫聲。
兩三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女往餘秋的方向擠過來,嘴裡頭喊著,“你還我閨女命來!”
餘秋嚇得一身汗,趕緊往邊上躲,生怕叫人抓住。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都出了醫院上地鐵了,產婦家屬居然還能追過來。
產婦跟孩子不還在ICU搶救嗎?他們怎麼追著她不放。
那個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嗓子都劈了,撕心裂肺地喊:“你就是想撈錢,你們喪儘天良,什麼錢都要掙!你還我老婆孩子命來。”
餘秋拚命躲:“我掙什麼錢了,我開一台刀才拿十五塊錢站台費。我瘋了我下夜班不休息,為了掙這十五塊錢。麻醉意外誰都不想,你們冷靜一點。”
可惜這時候家屬怎麼冷靜得下來,隻赤紅了眼睛揪著餘秋不放。
周圍的乘客不知道是生怕殃及池魚還是與家屬同仇敵愾,明明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居然如同摩西分海般的讓出一條道,叫家屬們順利拽住了餘秋。
“你甭想跑,開刀會死人,你為什麼要開刀?”
“開刀更多的是救人。”餘秋被拽住了頭發,疼得眼淚都下來了。她扯著嗓子喊,“地鐵還可能碰到隧道坍塌呢,難不成全世界都彆建地鐵。”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巨大的響動,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餘秋的腦袋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暈倒前的瞬間,她在心中草泥馬奔騰。
麻蛋,她這烏鴉嘴,該不會真碰到隧道坍塌吧。
所謂的廁所就是個大化糞池,外麵蓋著個大草棚,裡麵挖了個大土坑,旁邊支著兩塊木板。
真正個的茅廁。
人走進去的時候,裡麵撲棱棱飛出一群鳥。
胡楊大喊:“麻雀!”
看樣子是破四害的殺傷力比較大,可憐麻雀都被嚇到茅廁裡頭過夜了。
餘秋提高手上的馬燈,立刻又趕緊放下。
媽呀,裡頭白花花的,全是湧動的蛆。她現在又想吐了。
其他知青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實在吃不消楊樹灣茅廁的威力。
郝建國從廁所裡頭出來時,有氣無力地喊著:“必須得改善農村衛生條件,從建設新式廁所開始。”
說話時,他手裡頭還抓著那本被他當成寶貝的《赤腳醫生手冊》。
田雨氣得大罵:“好好的書都被你熏臭了!”
她毫不猶豫地上手去搶,郝建國嗷嗷直叫:“你乾嘛?你自己去書店買去!”
“你留著也沒用,你又不當大夫。”田雨直接塞給餘秋,“我們餘秋才是醫生。”
一頓瘟豬肉,直接放倒十幾個大姑娘小夥子。
一直到夜色深了,大家肚子裡頭沒東西出來,這才消停著睡覺。
誰也沒責怪老鄉不像話,居然拿死豬肉給他們吃。
因為公社乾部跟他們吃一桌子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是死豬肉,也是農村難得的美味。
窮啊,窮困的山村等著他們去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