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皰疹病毒是最容易侵犯人的一種病毒。人群感染普遍, 按照統計學數據,這個比例可以高達50~90%。
不過人類之所以能夠在遍布病菌的環境下生活下去, 是因為人體自帶免疫力, 即使感染了單純皰疹病毒,也僅僅隻有少部分人會發病。很不幸, 這兩位年輕的女病人都屬於那少數派。
幸運的是,疾病進展雖然凶險,但單純皰疹性腦炎並非無藥可醫, 首選治療藥物是阿昔洛韋,也就是無環鳥苷。
經過無環鳥苷的積極治療後, 病人的愈後將極大改善, 後遺症造成的損害也會大大減輕。
當然這種治療越早越好。
餘秋甚至等不及天亮就給省工人醫院打電話。
衛生院沒有阿昔洛韋, 這也在她的預料之內。現在全國都缺醫少藥,基層衛生院能用的藥品更是少的可憐。
餘秋撥電話號碼的時候,一個勁兒地詛咒自己,她知道大半夜的打擾人是件極為缺德的事。她要是值班醫生護士,估計殺了自己的心都有。然而她實在不敢等。
單純皰疹性腦炎病情發展迅速, 如果不積極乾預的話, 死亡率極高。
現在沈蘭還在發著高燒,情況越來越不妙,她真的不敢耽誤, 她怕等到明天早上,事情就不能挽回了。畢竟就算電話打過去,工人醫院立刻發藥, 等送到衛生院也要好幾個小時。
接電話的護士小姐姐倒是脾氣極好,雖然大半夜聽到電話鈴響嚇得不輕,卻還是耐心地聽取了她的請求。
護士沒聽說過無環鳥苷,也不知道什麼是阿昔洛韋,不過她可以幫忙問問藥房,一旦找到藥就給她回複。
餘秋激動得不行,趕緊連連道謝。要不是隔著電話線實在不方便,她真想直接跟人家小姐姐一個麼麼噠。
她可愛死可愛的小姐姐啦。
何東勝在旁邊看著她笑逐顏開的模樣,忍不住也唇角往上翹:“這麼高興啊。”
餘秋點頭,眉飛色舞道:“那當然,我可是力挽狂瀾。”
這種感覺有多爽,隻有做大夫的人才懂。這世上大概沒有比從醫更加容易獲得成就感的職業了。
她興衝衝地回到了病房,安慰沈蘭:“你加油撐住,我已經給你請了專家,會有教授幫你治病的,到時候你就能好起來了。”
年輕的姑娘蔫蔫的,沒有精神,眼睛沉得睜不開,卻還是跟餘秋道謝:“謝謝你,大夫,你真好。”
不知道為什麼,餘秋有種想哭的衝動。
這個姑娘已經這樣子了,她的父母居然還圍著那個寶貝兒子團團轉,誰都舍不得過來多看女兒一眼。
餘秋覺得自己真賤啊,她居然給那個人開刀了,還幫他接上了命根子。
彆說那台手術是王大夫主刀的,教授帶著副主任醫生開刀,難不成還要教授從頭做到尾。
在手術台上,誰是年紀最高的那個人,誰就負最主要責任。
餘秋摸了摸沈蘭的腦袋:“你加油,咱們一塊兒闖過這一關。”
沈蘭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她現在又困又累腦袋又不舒服,她身上使不出任何勁來。
餘秋非常擔心她會從嗜睡進展為淺昏迷然後再發展到深昏迷,如果持續的時間久了,到時候她即使清醒,嚴重的腦部損害帶來的後遺症也很可能會伴隨她的一生。
她還這麼年輕啊。
護士過來又給沈蘭測體溫,掛上去的藥水跟物理降溫聯合作用下,年輕姑娘的體溫終於降了一些,現在數值是39.5℃。
不過餘秋有預感,她的體溫很可能會再度飆起來。
護士勸了句已經要熬成兔子眼的餘秋:“你就躺會兒吧,再這麼熬下去,你的身體會垮的。”
餘秋強打起精神:“我沒事,我在這兒看著就行。對了,那個女的血壓測了嗎?”
雖然她放了一堆狠話,可人真在醫院被打死了也是個□□煩。而且說起來,那個小芳就是有再多的過錯也罪不至死。
餘秋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個姑娘,要說她懦弱吧,她下起狠手來倒是挺乾淨利落的,可以說狠勁十足,就是腦袋瓜子有些不清爽,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
護士也皺了下眉頭:“行吧,我去看看她。”
現在公安根本不敢放小芳下樓,生怕她人一下去,情緒激動的沈家人又要圍過來動手。
這種群體性犯罪是最難阻止的,尤其還涉及到女方出軌,斷了男方命根子的事。往前再數幾十年,這種人就是被沉塘,官家都不會多嘴。
餘秋隻有些奇怪,她轉頭問何東勝:“怎麼會有公安在呀?你還叫了公安?”
公安要過來,隻能從縣城走,他的速度可真是不慢啊。
何東勝搖搖頭:“我沒找。我就聯係了民兵隊。”
“是我喊的。”李偉民興衝衝地跑上樓,滿臉理所當然,“不是你說的嗎?當醫生的如果碰上刑事案件,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報警,由公安同誌來處理問題,免得到時候惹麻煩。我看你那會兒正忙我不上,所以就主動打電話了。嘿,他們可真是負責,這大晚的天動作還這麼快。”
餘秋看他理直氣壯的模樣,再看看樓下那群還不肯散去的沈家人,隻得點點頭:“不錯,繼續保持。”
來個公安好啊,沒有公安出麵的話,民兵隊都說不定要壓不住沈家人了。
李偉民得意洋洋:“我可是將你的教誨全都放在心上的。怎麼樣,小秋大夫,我這個師弟不賴吧?”
餘秋翻白眼,一點兒不給自己名義上的師弟留麵子:“我很擔心,我爸爸這一生最大的汙點就是收了你這麼個徒弟。”
李偉民被他擠兌了也不生氣,隻好奇地往病房裡頭伸腦袋:“哎,我聽說你已經搞清楚她是怎麼回事了啊。”
他眼睛盯著燒得滿臉通紅的沈蘭,感覺這姑娘真是可憐。
“那她是不是很快就能退燒了?”
餘秋搖搖頭,“現在還沒藥呢,我等著工人醫院那邊的消息。”
其實就是上了阿昔洛韋,也未必愈後良好,況且她也不敢肯定就是單純皰疹性腦炎啊。
唉,要是有檢測技術就好了,化驗出來了對症用藥,才更加有把握啊。
餘秋忍不住悲觀,疾病的事情瞬息萬變,有太多的說不清楚了。有人感個冒就可以發展為心肌炎,甚至是爆發性心肌炎,直接沒了命。聽上去是多麼不可思議呀。
李偉民搖頭,開始批評自己的師姐:“我覺得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有一個壞毛病,悲觀。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嘛,現在起碼已經多了條路。”
何東勝也難得表示讚同李偉民的意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總是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
餘秋一口氣還沒歎完呢,壓力就又過來了。
護士從檢查室裡頭出來,表情有些凝重:“小秋啊,這人血壓不太穩,我剛量的是測血壓80/50mmHg,臉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餘秋趕緊奔進檢查室,原先一直昂著頭,態度強硬的小芳現在看上去蔫不拉嘰的,身體弓成了蝦米,麵色蒼白,看上去頗為痛苦。
“怎麼了?”餘秋變了臉色,“你哪裡不舒服?”
小芳緊緊咬著嘴巴,手捂在肚子上,死活不開口。
餘秋趕緊讓她平躺下來,好方便自己做體格檢查。結果這姑娘死活不同意,也不說話。
餘秋無比後悔剛才自己因為鬨脾氣,所以沒有給小芳做全麵體格檢查,現在患者不配合有沒有其他輔助檢查設備,可真是要命。
“趕緊抽血,把術前的全套都上了,做好準備。”餘秋招呼完護士之後,態度嚴肅地瞪著小芳,“我告訴你,你不配合的話,你會死在這裡。而且你那個哥哥也不會過來看你一眼的。他要是真心裡有你的話,你也不會被逼到直接動剪刀剪了你丈夫命根子的份上了。自欺欺人也要有個限度,彆自己哄自己開心了。”
小芳眼睛閉得緊緊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掉下來。
餘秋沒有哄孩子的心,她現在要立刻完成腹部觸診,重點查看有沒有腹腔內出血。
然而她運氣實在是糟糕透了,小芳不僅有腹腔內出血,而且出血量相當可以,移動性濁音陽性提示腹腔內液體量已經達到了1000毫升以上。
還能說什麼呢?趕緊上台剖腹探查吧,就這病情進展速度,洶湧澎湃,壓根就不要幻想保守治療的事了。
搶救床被推進手術室,餘秋扯著嗓子喊家屬,可惜小芳的家裡人一個都不在。
餘秋覺得這兩家不應該結為親家而是應當直接結拜,因為在賣姑娘這件事情上,他們實在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可以交流了。
小芳家裡人難道不知道女兒回到沈家之後會麵對什麼樣的命運嗎?即便如此,他們照樣默許了沈家人提出的圓房要求,使得兩個家庭的悲劇進一步擴大。
“簽字啊,趕緊找個人簽字。”餘秋要崩潰了。
在醫院裡頭發生這種事,一定是行政總值班過來拍板,沒有家屬還沒有領導做決定,給大夫10個膽子,餘秋也不敢給人開刀啊。
手術永遠存在各種各樣的風險,到時候萬一發生意外又或者即便手術極為成功,患者跟家屬不滿,能過來扯皮。
況且小芳現在的情況考慮脾破裂的可能性最大,這種洶湧的出血量要保住脾臟的概率實在不高。一旦切除了脾臟,等到手術結束以後,他們家來找她算賬怎麼辦?
崩潰的是現在醫院裡頭,默認級彆最高的人就是餘秋她自己。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惟她馬首是瞻,衛生院院長偏偏熬了這麼多天,感覺已經平穩下來了,今天帶著老婆孩子回嶽家吃飯了。
李偉民在旁邊積極出主意:“找她愛人啊,她愛人不住在咱們衛生院嗎?”
王大夫瞪眼,感覺這小子有點兒缺德。小芳她丈夫到底是怎麼住院的,他們還不清楚嗎?
這時候還去找那男的簽字,真是想得出來。
沒想到小秋大夫也跟著沒下限了,她居然直接點頭:“好主意,趕緊的,立刻去把字簽了。我去做術前準備,你動作給我快點兒。”
李偉民立刻領命,抓著手術同意書就跑去簽字了。
王大夫在旁邊憂心忡忡:“你說,沈家人會不會揍死他?”
餘秋在旁邊意味深長:“早點挨揍不是壞事,做好思想準備,乾這一行遲早要挨揍。”
王大夫頓時毛骨悚然。
何東勝在旁邊搖搖頭,任命地朝病房走:“我過去看一看。”
萬一這幫人真動手的話,他好歹也幫著攔一攔。
餘秋鼻孔裡頭噴氣,沒說可以也沒說不行,隻甩著小辮子進手術室。
等到侯向群給人推了麻藥,放倒了這倒黴姑娘,他們打開肚子一看,乖乖,裡頭果然已經血流成河。
還1000毫升呢,光看這架勢就2000毫升不止。媽呀,這血到底是怎麼出的?怎麼動作這麼快快。
餘秋趕緊招呼上紗布,她得過濾了這些血再給小芳掛進去。就現在的狀況,她也找不到人給這姑娘獻血啊。
等到將腹腔內的血抽的差不多了,王大夫再探查小芳的腹腔,看到脾臟的時候,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剛好李偉民換好衣服上台觀摩,見狀立刻叫出了聲:“我的媽呀,怎麼跟血豆腐腦似的?還伴成了這樣。”
餘秋點頭:“脾臟就是又脆又嫩。我估計她前頭挨揍的時候,脾臟就已經受傷了,一直到現在情況才顯出來。對了,字簽到沒有?”
李偉民立刻尾巴翹上天,自吹自擂起來:“也不看看我是什麼人,簽不到字我好意思進來見你們嗎?”
王大夫好奇起來:“你怎麼跟他家說的呀?”
就算那個男的腦子不清白,好吧,他從來就沒清白,願意給剪掉他子孫根的妻子簽字,他家裡人也不會同意呀。
“你傻不傻?”李偉民嫌棄地看了眼王大夫,“這還不好說?人死了,誰去伺候那男的?必須得把人救活了,他們家的三代單傳下半輩子才有人服侍。”
侯向群在旁邊咂嘴:“喲,這會兒他們不擔心這女的會直接會殺了他們家的三代單傳?”
李偉民意味深長:“他們已經商討出結果了。之所以會鬨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他們先前太慣著這個小芳了。以後多打幾頓,打服氣了,她就不敢再鬨騰了。”
槽多無口,餘秋冷笑:“真是好主意呀,說這話的男的估計是從石頭縫裡頭蹦出來的,總不能指望男男生子吧?說這話的女的怎麼不自己直接上吊,死人最乖巧,從來不會作妖。”
李偉民縮了下脖子,趕緊轉移話題:“那可要縫好長時間了。”
餘秋直接瞪眼:“縫個屁呀,想都不要想,趕緊直接端了,不然他這條命就沒希望了。”
李偉民還在旁邊可惜:“真端了呀,她還這麼年輕呢,怪可惜的。”
餘秋皮笑肉不笑:“是活命重要還是想這些事情重要?等一會兒我端下來以後,你自己在旁邊縫縫看,就知道脾臟究竟有多難縫合了。”
要是條件允許的話,她當然願意試一試。可跟救命相比,保脾就沒那麼重要了。
王大夫也跟著惋惜:“那她以後的日子要夠嗆了。”
彆看著醫生說切脾輕描淡寫一般,事實上脾臟也是有重要作用的。
脾臟具有儲血、造血、濾血、破血、免疫調節、抗感染、抗腫瘤、內分泌等功能,切除脾臟對於人體免疫功能的損害尤其明顯。
餘秋歎了口氣,說話聲音懶洋洋的:“你倆彆一唱一和的了,切是肯定要切的。我試試看能不能再給她做點兒補償吧。”
侯向群來了精神:“怎麼補償?”
餘秋示意他看:“這個脾臟的這邊列嚴重的破裂,但這半邊還是好的,可以用脾移植。”
李偉民琢磨了半天,反應過來:“這其實也是種斷體移植,就是相當於切掉了一節手指頭再把剩下的給重新接回去。”
餘秋嗯了一聲,吩咐侯向群幫忙拿9號針頭,脾都切下來了,她現在要做的工作相當於清創。
將連接輸液瓶的鈍頭9號針頭插入脾動脈,進行低溫灌注,直到脾靜脈流出液清亮,這個切下來的脾就灌洗的差不多了。
接下來她要將脾臟上破損的部分清除乾淨,一個合格的脾臟移植標本就製備成功了。
當然,這個合格要打引號,就現在簡陋的條件,標本製備的成功度實在太難說了。
“這叫帶血管蒂的自體脾組織移植術。一般有血管外科的醫院才能開展。”
餘秋說完之後,才覺得自己真是個棒槌,膽子大的嚇死人,居然連這種級彆的手術都敢做。
其實她還不如做全脾切除+自體脾組織片網膜囊內移植術,那可還有把握一些呢。
不過做都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也隻能硬著頭皮做下去。畢竟這個手術隻要做成功了,患者術後恢複情況會相當不錯,重新移植回去的半個脾臟基本上可以完全替代原本脾臟的功能。
李偉民跟王大夫不知道手術究竟有多危險,他倆隻興致勃勃,感覺實在奇妙。
餘秋看這兩孩子雙眼亮晶晶的模樣,忍不住感慨無知是福年輕真好,永遠無所畏懼。
年輕的確是個好東西,出了這麼多血,做了這麼大手術,小芳人還沒有出手術室就清醒了過來。
餘秋看著她仍舊蒼白的臉,總算說了句話:“你好好撐著,你要是不為自己考慮的話,也不會有任何人替你做打算。你的手術同意書還是你丈夫簽的。你被打成這樣,你們家沒有一個人伸頭。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自己能聽進去幾句是你自己的事。”
病人被推回了病房,餘秋叮囑王大夫要加強抗凝治療,然後自己往樓上去。
剛走到護士站,何東勝就從辦公室裡頭出來,衝她搖搖頭:“沒有省工人醫院也沒有無環鳥苷。他們正在想辦法谘詢上海跟北京那邊,看看有沒有這種藥。”
“不要找了。”餘秋往上揮了下手,“省工人醫院都沒有的話,我估計目前國內沒有。”
她不記得阿昔洛韋具體上市的年份,不過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阿昔洛韋應該是先在歐美國家合成的。
按照國內現在的情況,這個年代從歐美國家引進新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護士急了起來:“那怎麼辦?沒有要的話要怎麼治病?這姑娘也太可憐了。”
“沒要我們自己造。”餘秋的心沉靜下來,“我知道要怎樣合成無環鳥苷,我們找藥學實驗室,自己做。”
接連兩台手術給了她信心,就算是先前沒有親自操刀做過的手術,隻要清楚每一個步驟嚴格按照手術學原則進行,那就可以開下去。
天底下的手術都有人第1個做呀。
同樣的,製藥也一樣。
她上臨床實習的時候,同宿舍的姑娘就是學藥學的,那小姐姐當時做的一個課題正好是無環鳥苷中間體的合成。
至於為什麼不合成現成的無環鳥苷,小姐姐表示是因為知識產權的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