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頭也不抬:“我們正在搶救, 你老婆突然暈厥,呼之不應,急性喉頭水腫, 脈搏微弱, 呼吸音消失, 嚴重休克, 隨時有生命危險,請你不要打擾我們搶救。”
她得給護士小姐姐幫忙了。
嚴重休克患者需要液體支持,也就是說需要輸液。因為如果缺乏有效的循環血量,腎上腺素也沒辦法發揮功效。
剛才護士並沒有嚴格按照餘秋的醫囑執行, 因為她打靜脈針的時候靜脈穿刺失敗了。
不過急診護士經驗豐富,明白搶救的原則是爭分奪秒, 休克病人有效循環血量嚴重不足,血管是癟癟的,靜脈穿刺不成功一點兒也不稀罕。
護士一擊不得中,便沒有再執著地找血管穿刺,而是趕緊改在大腿中外側小秋大夫常規打腎上腺素的部位進行了肌肉注射。
打完這一針之後,她又嘗試著尋找血管開放靜脈通路, 因為不用餘秋再下醫囑, 護士都知道應該趕緊補充液體。
可是這一回, 她仍舊靜脈穿刺失敗。
餘秋之所以接手護士的工作,並不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靜脈穿刺的水平會比經驗豐富的護士高。
熟能生巧,術業有專攻,在打靜脈針這件事情上, 任何一個經過正規訓練並且工作了幾年的護士小姐姐,都能夠輕易秒殺了她。
餘秋選擇的是骨髓腔輸液。
所謂的骨髓腔輸液是利用骨髓腔中豐富的血管網將藥物和液體通過骨髓腔輸入血液循環的緊急輸液給藥方法。
按照歐美的複蘇指南,急救情況下,如果90秒中內或者三次靜脈穿刺都未能有效建立起靜脈通路,那就趕緊改行骨髓腔穿刺,儘快使用骨髓腔內血管通路。
實際上,在臨床工作搶救中,餘秋在省人醫的同事們如果靜脈穿刺一次不成功,經驗豐富的護士小姐姐就會直接改行骨髓腔穿刺,因為骨髓腔內血管不會塌陷,穿刺成功率高,能夠迅速給藥跟補液,增加病人搶救成功的可能性。
餘秋直接選擇在股骨頭直接進針,跟骨髓穿刺一樣,她使用的也是骨髓穿刺針,等感覺到落空感之後,她推了10毫升生理鹽水,然後開始補液。
待到一瓶生理鹽水掛完了,餘秋又招呼護士再次嘗試靜脈穿刺。
這一回手法高超的護士一把頭就成功了。
餘秋立刻停止了骨髓腔用藥,改繼續血管給藥補液,因為骨髓腔穿刺是急救辦法,使用時間長了容易發生感染。到時候造成骨髓炎,那可真是要命了,麻煩的要死。
餘秋拔針的時候,患者終於醒了,她睜開眼睛還茫然的很,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就上了趟廁所嚒,怎麼會突然間喘不過氣,然後人就倒下了呢?這醫院也太邪門了吧。
餘秋看她已經恢複了自主呼吸,頸部聽診的時候,可以聞及明顯的呼吸音,聲門部位有氣流經過,看樣子的確是過敏性休克,腎上腺素應用效果極好。
她盯著患者:“能動嗎?伸一下舌頭給我看看。”
女病人緩緩地伸出了舌頭。
餘秋長長地舒了口氣,行了,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神智也清醒了。
她側頭問了句護士:“血壓多少?”
護士拿下了聽筒,回複道:“現在是80/50mmHg。”
媽呀,剛才真是嚇死人了,前頭王大夫測量的時候,血壓差點兒測不到。她都害怕這人搶救不回頭了。
餘秋點頭:“再給她接瓶水,注意輸液速度,不要太快了。”
她拔除了患者的頸部環甲膜穿刺針,繼續給病人吸氧,自己則開始詢問病史:“你以前有沒有什麼基礎疾病,比方說高血壓心臟病之類的?”
女病人想要搖頭,被餘秋製止了,她口鼻上還罩著呼吸麵罩,正壓給氧呢。
“你要覺得現在講話困難的話,那就豎手指頭點一點或者晃一晃,回答我的問題。”
患者立刻豎起手指頭晃了晃。才沒有,她身體好的很。
旁邊患者的丈夫也強調:“我老婆平常壯的跟頭牛一樣。”
餘秋在心裡頭翻白眼,這人沒毛病吧,哪有這樣說自己老婆的?你才裝的跟頭牛一樣,你們全家都是牛。
餘秋再問她發病之前有沒有感覺不舒服,她還是手指頭晃個不停。
正說話的時候,護士突然間冒出了一句:“哎呀,你這下麵怎麼腫成這樣了?”
餘秋這才發現患者的外蔭跟大腿腫成了一片,瞧著就像嚴重的藥物過敏一樣。先前這人的表現也很像是過敏性休克。
剛才急救搶救她,做股骨頭穿刺的時候,餘秋倒沒有留意到病人的外蔭跟大腿情況。
隻是過敏源究竟是什麼呢?
“你最近有沒有服用什麼藥物啊?比方說抗生素之類的?”
餘秋加了一句,“外用的也行,你是不是下麵自己用什麼藥洗了洗。”
外用藥也會造成嚴重過敏,餘秋以前就碰到過使用煮過的草藥湯熏外蔭治療炎症,結果發生過敏,下麵腫得一塌糊塗的病人。
不過對方的情況要比眼前這位好多了,起碼沒有發生休克,還是自己走到的醫院。
患者急了,扯著嗓子開了口:“你才洗下麵呢,我好的很,你才不乾淨呢。”
餘秋冷笑:“合著你從來不洗屁股啊,那你是怎麼乾淨的起來的?我告訴你,你剛才差點死掉,你知道嗎?你現在搞不清楚過敏源的話,後麵萬一再發生過敏,你可能連叫都來不及叫一聲人就沒了。”
患者丈夫還是強調:“沒有,我老婆身體好的很。”說著,他又開始嘀咕,“怪了,你們醫院怎麼這麼邪門,我老婆好端端的進來,說倒就倒下了。”
餘秋想翻白眼,醫院這麼邪門的話,怎麼醫院裡頭還有這麼多人好端端的,一點兒事情都沒有呢。
這人是什麼心理呀,一出事情就把責任全推到彆人身上。
餘秋皺著眉起身,不軟不硬地刺了她一句:“你說的範圍太小了,你應該說你老婆原本好好的,結果到了地球上,就突然間發生這種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你們趕緊離開地球。要是沒這個能耐,就仔細想想看,到底有可能是什麼導致的過敏。”
回火星去吧,或者回到太陽係以外的地方,誰都不會攔著你的。
餘秋搖頭,叮囑護士加強觀察。過敏性休克的患者搶救成功以後,也要觀察個把小時,防止再度發生休克。
很多時候過敏源並沒有那麼容易找到,旁人看來沒有任何異常的東西,對於特定人群而言,就是致命凶器。
患者沒有明顯的藥物接觸史,從今天淩晨趕到醫院後除了喝水之外,她並沒有進食任何東西。
發病之前,她整體狀況良好,看不出來身體羸弱的跡象,跟廖主任吵架的時候,精氣神十足。
按照目擊者的說法,她進入廁所的時候也沒有明顯的不適,直到上完廁所之後,她才突然間倒下。
這是不是意味著過敏源存在於廁所當中?可是廁所裡頭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患者產生如此嚴重的過敏反應呢?
餘秋走出病房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間裡頭,護士正慢條斯理地回答病人的提問:“奶奶,你重重的小便有怪味道是正常的,這是掛了青黴素就會這樣。裡頭是藥水的味道呢。”
餘秋突然間反應過來,對了,廁所裡頭有尿液!青黴素約 19% 在肝內代謝。腎功能正常情況下,約 75% 的給藥量於 6 小時內自腎臟排出。
對青黴素超敏的病人根本就不需要身體注射青黴素,甚至隻聞一聞味兒就會發生嚴重過敏反應,甚至丟掉性命。
餘秋以前工作的省人醫婦科護士長就有位衛校同學對青黴素超敏。
她們剛實習那會兒,同寢的另一個姑娘在宿舍裡頭掛青黴素,掛完了之後,讓她幫忙拔針。
就那麼一點點藥水淌在了桌子上,這位超敏的女同學就直接倒在地上休克了,簡直就是現實版的《死神來了》。
謝天謝地,她的舍友們全是準護士,剛好掛水的那位女同學也擔心自己會突然間發生過敏反應,有的時候即使皮試反應是陰性的,輸藥過程當中仍舊有可能會發生嚴重的過敏反應。所以掛水的那位姑娘,特地從科裡拿到腎上腺素回來備用。
關鍵時刻,那一小瓶腎上腺素成了救命良藥。一幫準護士小姑娘接連上陣,各顯神通,愣是將自己的同學從死神手上搶救了回來。
等到他們家同學轉送到醫院做進一步治療的時候,急診主任親自趕過來,大大地表揚了這群勇敢的姑娘。臨危不亂,反應迅速有效,說的就是她們。
聽到消息過來看望他院長當場拍板,將她們這批實習同學全都留在了省人醫。
那位嚴重過敏的女同學則因禍得福,沒有繼續乾臨床,被醫院留下之後,直接去了行政崗位,徹底擺脫了夜班生涯。
餘秋趕緊衝回病房,大聲招呼護士:“不要掛水,千萬不要動青黴素。這個病人必須得轉病房,她周圍不能有任何青黴素的痕跡。”
藥物的超敏反應可以不可思議到什麼程度?
餘秋聽急診護士說過一件近乎於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人陪著自己的朋友到醫院掛水。
做皮試的時候,護士就讓他到樓梯口去等待,結果就這樣,不知道是不是藥粉隨風吹了過去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這人直接在樓梯口發生了過敏性休克。
也是他命大,剛好那天有個大夫習慣走樓梯,正巧從旁邊經過,當即呼救,並且立刻用自己隨身帶的手術刀片給他做了氣管切開,這才撿回了他一條小命。
不過大家說起這個案例的時候都說幸虧病人不知道,否則搞不好就要跟醫生扯皮,因為醫生口袋裡頭的手術刀片,可不是用來搶救病人的,而是用來刮病曆上不小心寫錯的字的。
這在手寫病曆的年代,幾乎每個醫生口袋裡頭都藏著這麼一個手術刀片。
餘秋以前聽這些故事的時候,隻覺得世界真奇妙,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碰上同樣的情況。
剛從鬼門關撿回命的女患者滿臉茫然:“我怎麼啦?我為什麼要轉病房?我不要走,我還要照應我兒子呢。”
患者丈夫也強調:“那可不行,我馬上要上班,我兒子得有人照應呢。”
餘秋火冒三丈:“是你上班重要?還是你老婆的命重要?你剛才沒有看到嗎?你老婆差點死掉。”
護士回報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現在所有的病房都滿著,上下三層樓滿滿當當,根本就沒有空位置給這女病人呆著。
餘秋頭大如鬥:“我現在懷疑你對青黴素嚴重過敏。你不能接觸甚至不能聞到青黴素,所以你得走遠點兒。”
現在青黴素是衛生院的主打藥品之一,到處都有病人可能需要用青黴素,這人繼續待著就是腳踩在地.雷上,時刻可能發生爆.炸。
病人仍舊將信將疑,嘟嘟囔囔地不肯走。
餘秋火冒三丈:“我告訴你,像你這種情況,倒在醫生麵前,醫生搶救不回頭的概率也非常高。到時候出了事,你彆再說什麼好好的人怎麼會這樣的話。非要算責任的話,責任隻能算在你自己頭上,為什麼彆人都好好的,到你身上就有事兒?”
患者丈夫老大不樂意:“你既然知道我老婆對青黴素過敏,那你乾嘛還給這麼多人用青黴素?你不曉得給他們換成其他藥嗎?用慶大黴素,通通都換成慶大黴素。”
旁邊的病人麵麵相覷,感覺這家人簡直就是瘋了。他們家對青黴素過敏關人家什麼事?他家要是有人吃飯噎死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準再吃飯?
餘秋點頭,麵無表情:“你不應該要求衛生院,你應該上書給中央,直接停產所有的青黴素。這樣的話,你家裡人才能更安全。”
那男人被餘秋的話噎到了,反複強調:“我老婆要是不來你們醫院就不會有這麼多事。”
餘秋點點頭:“對,你老婆要在大街上發生了這種事,說不定你也不用犯愁了,因為也沒時間給你犯愁。”
她轉過頭來直接跟女患者本人溝通,“我就不相信你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問問你自己,再來一回,你是不是還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應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頭有數吧。
電話機借給你,自己想辦法找家裡人幫忙來照應。你這樣的體質真的不適合待在醫院。”
那女病人終於沒再接著鬨騰,乖乖轉移到旁邊雜物間裡頭。
餘秋離開病房的時候,狠狠瞪了眼一直躺在床上裝死的小崽子,毫不客氣地懟這家夥:“你媽為了照應你,差點兒沒命。你自己要是有點良心的話,就彆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那十幾歲的少年人,直接扭過了頭,完全不回應餘秋的話。
餘秋搖搖頭,感覺這孩子真是被完全養廢了。
人自私的時候,可不僅僅對著外人自私,對著自己人同樣自私的令人發指。
她出了病房,直接往食堂去,路上碰著王大夫手裡頭抓著搪瓷缸子,不用說也是錯過了飯點的倒黴人。
光搶救這個女病人就花費了他們半個小時的功夫,再加上後麵七七八八各種收尾的工作,時針就走過了一個小時。
王大夫的嘴巴張了又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餘秋看這孩子小心翼翼的做派,就頭大如鬥:“有話說話,你跟李偉民真是該綜合一下。”
一個是什麼都敢說,一個是話到嘴邊還要折回頭再轉三回,活像自己會吞了他一樣。
王大夫終於鼓足了勇氣:“小秋大夫,你為什麼不喜歡用慶大黴素啊?”
不僅不自己不用,還不許他們給小孩子用。
青黴素跟鏈黴素都容易引起過敏,慶大黴素可給它們穩定多了,而且臨床效果也很不錯啊。這可是給九大獻禮的藥,我們國家自己研發的。
“現在的青黴素跟鏈黴素之所以容易引起過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提純工藝不夠精細,藥品裡頭的雜質太多。”
餘秋側過頭,“我沒跟你說過嗎?氨基糖苷類藥物像鏈黴素、慶大黴素和卡那黴素都具有腎毒性跟耳毒性。慶大黴素的耳毒性基本是不可逆的,有的患者敏感,一針慶大黴素就可能導致終生致聾,小孩子往往更加敏感。所以不要給孩子打慶大黴素。我們不能冒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