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刀的第二天,老人就搖床坐了起來,在床邊靠著。
待到第三天,他的身旁多了位麵容熟悉的女性,正攙扶著他在床邊慢慢地挪動。
術後恢複需要時間,更需要勇氣,雖然醫生都鼓勵病人開完刀以後儘早下床活動,但是因為疼痛,因為畏懼,很多人不願意動。
像老人這麼大年紀還如此積極主動的,真的不常見。
他走得極為緩慢,卻步伐堅定,瞧見餘秋的時候,他還抬頭,朝餘秋點點頭,打了招呼。
餘秋看著麵前兩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一時間鼻子發酸,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那位老太太跟餘秋道謝:“麻煩你們了啊,大夫,辛苦你們了。”
餘秋趕緊收拾起激動的心情:“不麻煩的,老爺爺現在精神看上去可真好。”
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笑了起來,似乎很滿意餘秋對老人的稱呼,表情溫和:“是吧?我也這麼覺得。”
老人跟著微笑:“你們都是半邊天,一人撐起半邊天,合起來就是一整片天。既然你們都這麼覺得,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病房裡頭的人全笑了起來,玻璃窗上的簾子被拉開了,陽光斜斜地透過玻璃窗打進來,照出一片濃濃的暖意。
立冬已經過了10天,現在正兒八經是北國的冬天,然而整間屋子卻溫暖如春。那暖意像溫泉水,溫柔地籠罩在每個人周身,隻泡的百骨消融,舍不得起身離開。
林斌興衝衝地從病房外頭跑進來,一張臉在太陽光底下閃閃發亮。他兩條胳膊都伸開來,拉成一個大大的懷抱,連比帶劃地強調:“大魚,好大一條魚,差不多都快有我高了。”
所有人都發出一聲“哇”的驚歎,跟在他身後的年輕警衛卻相當耿直地笑著搖頭:“沒那麼誇張,老帥釣的送過來的大魚,足足有30多斤,瞧著塊頭的確驚人。”
老爺子笑著點頭:“老帥釣魚也是一位高手。我們都說魚見到他被嚇得繞道走。”
病房裡頭響起歡快的笑聲,護士都抿著嘴樂。
老人饒有興致地詢問:“這魚要怎麼吃呀?”
屋子裡頭的人七嘴八舌開始出主意,不一會兒就開出了一桌子全魚宴,有溜魚片有下魚丸,有清蒸魚塊,有香煎魚。
問到餘秋的時候,餘秋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魚頭燉湯吧,不要加其他東西,就取魚頭的鮮味。哎呀,可好吃了,魚湯鮮的不得了。”
她的表情太過生動,瞧著年歲又小,屋子裡頭的人都被她逗笑了,紛紛打趣,看來這大魚勾動了小秋大夫的饞蟲。
餘秋笑著給眾人比劃:“我下鄉以後頭一回見到這種大魚,還是去年雙搶,我們割完稻子,下了大雨,秧田裡頭跑進了大魚。我們拿雞籠罩魚,結果我們的一位同伴胡楊被一條大魚直接鑽進懷裡頭,魚嘴還親上了他的嘴。”
眾人想象那場景,忍不住哈哈大笑。
餘秋煞有介事地強調:“社員同誌們都說了那是鯉魚精金牡丹,瞧中了他,要留他下來當女婿,以後他就隻能是楊樹灣人了。”
大家笑得愈發厲害,就連老人臉上都是滿滿的笑。
雖然他沒有發出的笑聲,卻也是眉眼舒展,他點頭做了決定:“好,今天就燉個大大的魚頭。”
其實魚頭還有做法是剁椒魚頭,這種大魚頭最合適,一開兩半上剁椒。蒸出來的魚頭鹹鹹香辣,是下飯神器。
不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飯菜集體選了淡淡的口味。
沒錯,這條大魚實在太大了。魚要吃新鮮,老人就留大家一塊兒吃午飯。
餘秋激動的不行,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她居然也有這一天。
林斌最興奮,一刻不停地動來動去,還反複念叨著全魚宴的菜席名單。
老太太瞧他的樣子好玩,故意調侃:“這會兒就饞了?”
不想林斌卻是大大方方地點頭:“可不得饞了。”
說著他還指餘秋,“她老說他們那兒怎麼做酸湯魚鍋子,怎麼紅燒魚雜,每次都得讓我饞得淌口水,她還不罷休。”
餘秋毫不猶豫地懟回頭:“我跟你說了很多話,我還教你們怎麼稻田養魚養鴨,山上養兔子養雞養豬呢,結果你就記得吃的,這也能怪我嗎?”
病房裡頭的人放聲大笑。
林斌卻很不服氣:“你說其他的事情都公事公辦,一點兒情緒也沒有。唯獨說到吃的,就眼睛眉毛一起上,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好像正在吃一樣。”
病房裡頭的人笑得更加大聲了,還有人憋不住,直接抱著肚子彎下去。
老人笑著攙扶住老伴的胳膊:“來,你攙著我,咱們曬曬太陽吧。大夫說了我這樣多曬太陽對身體好,白天吃的香,晚上也睡得著。”
餘秋趕緊在旁邊附和:“對,陽光與運動是治療失眠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
她印象當中穿越過來之前,諾貝爾獎生理醫學獎有個熱門項目就是研究這方麵的。
聽上去很簡單,誰都知道的道理,但是再簡單的課題,隻要深入研究也能夠出成果。
所以有人說現代病晚上睡不著,早上爬不起的主要原因就是宅。
一不曬太陽,二不運動,始終窩著不動,睡眠質量就越來越差,然後人沒精神更加不想動,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
林斌也在旁邊叨叨:“人老了為什麼睡不著覺啊?不是因為需要的睡眠少,很多時候是因為老了就養在宅子裡頭不願意出來晃悠,所以才睡不著的。”
老人脾氣極好,叫妻子攙扶到窗邊站著沐浴陽光,耳邊響起兩個赤腳大夫的聒噪,居然也不生氣,就這麼笑眯眯地聽著。
今天的太陽的確好,那陽光曬在人身上,都讓人忍不住伸出敬畏與感激。
生而為人是一種幸運,可以享受到如此美好的光陰。又或者說活著本身便是一種幸運。無論什麼生物死去就隻能藏埋於地下,再也見不到天日。
林斌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他的養生經。
餘秋伸手拽住了他,衝他微微搖頭,示意小夥子趕緊閉嘴。
就將這最後的靜謐時光留給兩位老人吧。
他們相濡以沫多年,可是因為忙碌,他們真正能夠朝夕相處的時光寥寥無幾。
這是屬於他們的時間,就讓他們靜靜地度過。
餘秋收回視線的時候,目光突然間瞥到窗戶上的倒影。
她下意識地順著倒影形成的方向瞧過去。
霎時間,她的心被緊緊捏住了,鼻子像是倒了陳年老醋,眼睛像抹了辣椒油,鼻子發酸眼睛止不住淚水。
那個身影她認出來了,是老石。
他身旁跟著穿白大褂的人以及穿綠軍裝的人,帶著他往前頭走,不知道是放風的時間到了還是要去做什麼檢查。
老石抬起頭,朝這個方向投來目光。
他沒有點頭,更不會打招呼,就眨了兩下眼睛,像是在無聲地慰問。
餘秋的鼻子愈發酸澀,她不得不側過臉去防止自己嚎嚎出聲。
窗台前站著的剛開過刀的老人,幾不可查地上下晃動了下腦袋,幅度極小,像是在活動脖子一樣。他的目光全是溫和的關切。
餘秋趕緊匆匆忙忙跑出了病房,她需要洗把臉,平複自己無處可安放的心情。
對,這就是共和國的2號首長,所有人都認為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多少人期待他能夠幫忙洗刷自己的冤屈。甚至,他是多少人最後的希望。
然而他的處境之艱難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不是不想幫助自己的老朋友,而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在這個位置上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他害怕一旦過了界,他就連最後的工作都沒辦法保住,也失去了從中斡旋的可能。
餘秋好不容易平複心情,又去腔鏡中心開了台刀。
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才下台。回到病區,她下意識地又繞去了病房。
老人瞧見她就笑著點頭:“正好,來了就好開飯。”
餘秋有些忐忑,沒想到老人居然會等自己吃中午飯。
老太太怕她心理負擔重,加了一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是這個點兒吃飯。”
病房裡頭熱鬨起來,老人的胃腸功能還需要恢複,不能像大家夥兒這樣肆無忌憚的吃飯。
他愛吃魚,就選了魚肚子上最嫩的肉品嘗味道,又盛了鮮魚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他吃的極為斯文,跟他一比起來餘秋覺得自己簡直是牛嚼牡丹。瞧著他的吃相,簡直能夠讓小秋大夫自慚形穢。
不過比起她來,林斌更加肆無忌憚,這家夥鼓起腮幫子,痛痛快快吃著酸湯魚鍋子跟香辣魚雜,簡直眉飛色舞。
原來即便他沒有點這兩道菜,不過是閒聊的時候提了句,老人依然記住了並且專門做了安排。
餘秋又忍不住眼睛發熱。
老人就是如此的細無巨細,妥妥帖帖地照顧著每一個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然而他唯獨忘記照顧他自己。
吃過飯,收拾乾淨,老人在床邊坐了會兒,又起身晃了晃,然後就要抓起書瞧。
林斌瞧了眼時間,相當堅定地讓老人重新躺回床上睡會兒覺。睡個午覺,補補精神,下午才會更舒服。
老人隻得無奈地放下書卷,點點頭:“好,我配合你們工作。那咱們說好了,後麵你們也得配合我工作。”
眾人就是笑嘻嘻,誰也不接話。
老太太見林斌給老人按摩,立刻伸出手,笑道:“你也教教我吧,大夫,我瞧瞧我能學到幾分。”
沒想到她就依葫蘆畫瓢,跟著幫老人按摩了一回。全套手法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老人就沉沉睡去了。
林斌十分欣喜,大力誇獎起老太太:“奶奶,你可真是有天賦。我教了這麼多人,包括小秋大夫也學過,誰也沒有你領悟的最透徹。”
老太太被他誇的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隻看著床上沉睡的老伴,下意識地冒了一句:“他就是太累了。”
眾人靜悄悄地退出病房。
林斌還在感慨老太太這一手不說學到了十成十,七八分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