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瞧見林斌那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模樣,啞然失笑,頗為關切地問了句:“嚇到了吧。”
小林醫生兀自逞強:“沒有,我又沒做壞事,我為什麼要被嚇到?”
這回老人笑出了聲:“你就講大話不,今天中午,你少吃了一碗飯,而且連肉都沒吃,就盯著麵前的一盤子菜。”
林斌還在強撐:“那不是因為今天客人多,我怕我吃多了大家不夠吃嘛。”
老人笑著搖頭,誇獎了一句:“很好,你不要上他們的當,給他們當傳話筒。他們呀,就是欺負你年紀小,好講話,要你往坑裡頭跳呢。要傳什麼話,自己不會來說呀。你看,躺在救護車上不也能過來嗎?”
何東勝在旁邊聽得心驚肉跳,生怕老人一時間說激動了,直接當著他的麵講出了內情。
他並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想離開這裡回到楊樹灣去,小秋在楊樹灣等著他。他沒有林斌的大無畏,他有畏懼,他心中有牽掛。
好在老人話風一轉,沒有再追著這件事情說下去,而是抬眼朝林斌笑:“既然你表現很不錯,那就有獎勵,多一頓下午點心。”
那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已經端著一碟子玉米麵窩窩頭,旁邊還有一小碟外婆菜。
老人笑著埋汰道:“快吃吧,省得人家要說我用赤腳大夫不給你發工資,連飯都不讓你吃頓飽的。”
林斌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他心滿意足地夾了一筷子外婆菜放進窩窩頭,然後一口咬下去,美美地吃了起來。
一邊吃,他還一邊嘀咕:“要是有香菇醬就好了,這個,配香菇醬吃肯定一絕。”
老人嫌棄他:“瞧你嬌氣的,有的吃就不錯了,多餓幾回肚子你就知道什麼吃的都是好東西了。”
林斌可沒那麼好講話,相當會給自己找理由:“愛吃香菇醬,怎麼就成了嬌氣?個人的口味不一樣,您應該說為什麼京中就找不到楊樹灣的香菇醬?隻能說明物資流通不暢,沒有辦法充分滿足口味需求。”
老人對於他的強詞奪理似乎早已習慣,就由著他胡說八道下去。
玉米麵窩窩頭以及外婆菜顯然是塞不住林斌嘴巴的。他一邊吃一邊開始痛斥物資流通不暢的種種麻煩,想要什麼東西都困難,手裡頭抓著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鈔票都買不到想要的東西。
老人倒是辯解了一句:“那是因為咱們國家生產力還跟不上,東西少啊,隻能省著點兒花。”
“才不是呢。”林斌咽下了嘴裡頭的窩窩頭,“是有的東西在有的地方放黴了沒人要,其他地方想要卻找不到。不信你問何東勝是不是這樣。”
何東勝正坐在旁邊驚心動魄,直覺告訴他,那位康老跟主席應該談論了很嚴重的事情,剛才似乎有一場風波發生過。
然而此刻老人跟林斌卻像是沒事人一樣鬥嘴。也許到了一定的級彆,一定的位置,什麼事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此刻被林斌點到名字,何東勝隻得硬著頭皮搭話:“的確如此。我們楊樹灣就有一批人專門做這個事,到各個供銷社,還有商店裡頭去打聽看有什麼東西是賣不出去的,再去各個工廠問情況,又有什麼原料是緊缺卻找不到的,給兩邊搭線。”
老人的目光從窩窩頭轉移到何東勝臉上,像是感歎了一句:“你們倒是做了個掮客呀。”
何東勝趕緊解釋:“這也是印目錄的時候捎帶著做的。我們到處跑,曉得的消息就多一些。”
林斌吃完了一隻窩窩頭,還灌了口茶水,忙不迭插話:“根本原因還是出在物資流通不自由上頭,嗯,就是自由,人會自己選擇的。您看咱們在紅星公社,供銷社還有副食品店糧店裡頭的東西是不是都特彆多?我打聽了,他們每天都記賬呢,看哪些東西賣的好,哪些東西沒人要買的。好的東西他們就想辦法從各處多進貨,實在不行就自己生產。沒人要的東西就少進點兒。
這樣一不浪費,東西擺壞了,白糟蹋物資。第二個就是滿足了廣大社員同誌的生活生產需求。所以紅星公社才搞得紅紅火火呀。
不像有的國營商店,東西賣不賣得出去跟他們都沒關係,擺壞了糟蹋的也是國家物資,他們不心疼。一個個臉掛的老長,誰去買點兒東西,活像是欠了他們八輩子債一樣。”
老人搖頭:“那可不行,好東西大家夥兒都搶。比方說棉布,所有人都想要,可是廠裡頭隻能生產那麼多,要怎麼辦?”
林斌不假思索:“那就擴大產量唄,棉布不夠用上化纖布,棉花不夠,那就多種植,不是說鹽堿地裡頭種菜,水上種莊稼嗎?像新疆那些地方光照族產棉花量高的地方,就可以多種棉花呀。”
老人但笑不語,半晌才歎了口氣:“開口說一句簡單真做起來可難哦。”
林斌不服氣:“還沒做,怎麼知道做得起來做不起來。這個不能搞包辦婚姻的,不然兩邊不能各取所需,夫妻感情肯定破裂的。”
老人像是被他纏的頭痛:“你又知道了?講得好像你有對象一樣。我跟你說找對象一定要誌同道合,千萬不要找什麼小姐,不然人家會嫌棄你是上不了台麵的農民呢,過不到一塊兒去。”
林斌可不吃這一套:“何隊長找的還是教授家的姑娘呢?不也挺好的。你問問看餘秋有沒有嫌棄他?在鄉下瞧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的。”
何東勝趕緊解釋:“小秋沒那麼講究,她關心的就醫學上的事,生活上非常湊合。當初把知青點空出來做醫療站,自己住到山洞裡頭去就是她自己提出來的。那時候還沒開窗戶也沒通電,成天到晚黑洞洞的,她都不挑剔。”
林斌得意洋洋,像是搞辯論,自己這邊可有得力的證據。
老人笑著搖頭:“年輕的時候總是什麼都不是問題,等日子過久了就各有各的問題嘍。”
何東勝卻難得膽大,相當固執己見:“不會的,有共同的事業追求,兩人總能磨合著過下去。”
老人卻像是頗為惆悵:“太有事業追求,你就曉得厲害咯。”
何東勝認真道:“要是像林教授那樣,一輩子奉獻給醫學事業,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我倒覺得人有深夜追求,有精神寄托反而不容易鬨騰。”
老人還要搖頭,林斌就搶著插話:“要是過不到一塊兒,隻能說明兩個人追求的不是一件事。或者以前的追求一樣,時間久了就變了唄。”
他眼睛珠子一轉,一副要跟人分享小秘密的表情,“我跟你講哦,我在醫院的時候見到過一個開了直腸癌的老頭。他就好慘,沒兒沒女的,還沒抓了調查呢,就靠邊站之後,他那個大家小姐出身的老婆立刻慌不迭地跟他離婚,怪沒良心的。
你能講他倆是因為生活上過不到一塊兒嗎?不過就是怕當丈夫的牽累了自己,所以趕緊一推三二五。
這樣的人可多啦,全國好多呢,戴著右呱帽子很快就會拿到離婚證。等國家給他們平反了,先前的老婆過得不自在,又要想辦法過來要求破鏡重圓,有的還懷著後麵丈夫的孩子,亂七八糟的一堆。”
老人聽到這兒的時候忍不住發了句話:“這不是亂套了嗎?都懷了娃娃了。”
林斌眨著眼睛:“他後頭的丈夫被打倒了呀,當然得去找前夫了。”
老人大概是覺得這個話題不太雅觀,扭頭招呼何東勝,示意女工作人員拿東西給他:“信給你寄到嶺南去了,他們又捎了過來,家書抵萬金,你就好好看看吧。”
林斌立刻來了精神,不再非要跟老人叨叨什麼婚姻經,事實上他自己連個對象都沒有,能說出什麼婚姻真諦呀。
他湊過去,嘴上調侃著要好好看看情書是怎麼寫的。瞧見信封的時候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餘秋才不會給何東勝寫信呢。她要真能寫信也就病好了。
信件是田雨寫過來的。既然如此,林斌更加要看。他現在對於楊樹灣充滿了感情,滿懷好奇,一心想要知道楊樹灣的發展怎麼樣了。
其實也沒有多少新鮮事,除了楊樹灣又來了一批主動要求落戶的右呱分子,胡楊剛接收還沒有來得及給人家安排崗位的時候,劉主任就殺過來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的手腕一點兒不比繆主任差。哦不,現在應該叫廖副書記了。
劉主任一通舌燦蓮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之後,毫不客氣地帶走了2/3的人。各個大隊都急得很,不能光叫楊樹灣一家獨大啊,他們也要搞生產搞科技搞創新呢。
大爹更是忙得很,在各個公社之間做思想工作,給他們擺事實舉例子,現在就連最頑固的白子鄉也鬆動了,主動上城裡頭的單位去聯係,從源頭上就把人給截下來。廖副書記還下了壯誌雄心,他要讓全省的右呱分子們都爭取早日摘帽子。他心憂天下,放眼全國其他地方的□□分子過來了,他也歡迎。
老人聽得啞然失笑:“這麼一來,□□分子倒成了香餑餑了。”
“就算犯了錯誤隻要好好改正,為人民作出貢獻那也可以功過相抵。”林斌讀信讀的熱血沸騰,連連點頭,“沒錯,要真是生死大罪早就被拖去槍斃了,既然不是總歸得給人改正的機會。再說了,□□分子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呀,能發揮上用場。”
老人知道,林斌說的是□□分子,基本上是知識分子,有知識,有文化,有技術,人家是白,但精。
他忍不住心裡頭犯咯噔:“那為什麼不找紅又精的呢?”
“哪裡有那麼多紅又專的啊。”林斌向來膽子肥的很,吃了幾個窩窩頭更加是狗膽包天,“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要是想在專業技術上鑽研,那就沒有心思多關心政治。醉心於政治的人起碼有一半醉心的是權力,哪裡還有精力去搞專業技術啊?人各有誌,隻要不搞反動,就算在政治上沒有那麼多熱情,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那對於整個社會主義事業而言,他們也是發揮了積極作用的。”
老人不讚同這樣的觀點:“一定要堅定立場的,不然就成了給什麼做事了。”
林斌搖頭,理直氣壯:“給咱們中國做事了。我認為,現在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搞錯了敵人到底是誰。
您也說了,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搞建設,國家建立了隻有建設好了才是老百姓都想要的國家,人民內部肯定存在矛盾,但這種矛盾經過了大格命還有曆次鬥爭之後,應該不是主要矛盾,更加不是敵我矛盾,就是人民內部的矛盾。
我們對於自己的矛盾不應該喊打喊殺,應該以批評幫助教育為主,但主要精力也不應該放在這上頭,而是放在生產建設上,因為現在的主要矛盾是生產力跟人民生活需求之間的矛盾。
擱在剛解放的那會兒,大家夥兒能吃上飯餓不死就心滿意足了,但是解放都已經20多年了,大家除了想吃飽之外還要吃好,還想穿上新衣裳,想過上體體麵麵堂堂正正光光鮮鮮的生活。
吃飽穿暖之外,大家還要上學讀書學習學到一技之長,還想看戲聽歌滿足精神需求。人類追求的進步推動了社會的進步,有需求才有原動力。”
老人卻立場堅決的很:“這個路線問題不明確,後麵會出亂子的,一定要先明確下來再說。”
林斌急得很:“哎呀,日本鬼子都打進城了,還非要分國瑉黨還是公產黨?等把人趕出去再決定後麵的事情。先打抗日戰爭,然後是解放戰爭,要是這兩個順序顛倒了,您看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那是主次不分啊。”
老人像是被他說住了,居然沒有開口,又或者他年紀大寬容心強,一般不讓小輩下不了台。居然沒有開口嗬斥,反而隨他信馬由韁。
林斌還在滔滔不絕:“我認為經過土改以及公司合營之後,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的剝削階級,已經基本上被消滅了,如果抓著少部分窮追不舍,將所有精力都投入進去的話,那是不利於國家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