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東勝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 餘秋已經進入沉沉的夢鄉。
飛機從香港機場騰空而起,掠過亞歐大陸萬裡平原和湖光山色,崇山峻嶺, 大江大河,海天一色都被拋在了身後。
整個飛行時間要持續十幾個小時, 她不睡覺乾什麼?中途轉機的時候還是徐同誌叫醒了她, 不然她可以一路睡到底。然而轉了飛機之後, 她安頓好自己之後, 第一件事仍舊是睡覺。
明明這幾天時間裡, 誰也沒有虐待她, 逼著她熬夜,可是她卻像是幾輩子都沒睡夠一樣。畢竟兼職不好乾, 實在太耗人精力了。一想到現在她終於正兒八經重新恢複大夫的身份, 即便隻是去開會,她也覺得整個人都身心舒坦, 總算回歸了自己的舒適區。
下了飛機,餘秋依然困得睜不開眼睛, 因為此時此刻在國內正是深更半夜。她人不困了,可是生物鐘卻告訴她應該睡覺。
徐同誌在旁邊推著她往前走,口中不停地念叨:“倒時差, 你得趕緊到時差, 不然明天開會,你總不能在會場上睡覺吧?”
餘秋嘴上應著,眼皮子卻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樣, 怎麼也沒辦法睜開。
所以旁邊有人掠過去的時候,她仍舊毫無所覺,至於為什麼旁邊突然間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跟呼喊聲,她更加滿頭霧水。
直到徐同誌拖著她往前跑,大喊大叫的時候,她才有種被瞬間驚醒的感覺。奈何睡眠帶來的遲鈍感依然延續,她隻感覺麵前人影亂晃,然後耳邊響起了淒厲的哭喊。
再然後,她就看見一個小孩躺在地上抱著胳膊大哭。
餘秋有些蒙,下意識地就想過去詢問這孩子究竟怎麼了?家長呢?沒有家長陪同嗎?這小家夥瞧著好像還不到10歲吧。
旁邊警察大聲說著什麼,好像是口音極重的英語,餘秋愣是一個單詞沒聽懂。那小孩還在地上滾著,哭得厲害。
徐同誌直接過去拿回被偷的包。
餘秋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得發現她的包被順走了。
這個包還是徐同誌在香港給她置辦的,她總不能人到了國外還拿個布兜兜裝東西吧。從楊樹灣帶出來的包實在是太破舊了,出門在外總得體體麵麵。
其實這包裡頭沒有什麼貴重物品,主要是她作為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壓根就沒有身上放錢的習慣,也沒什麼錢好放。
她離開京中的時候,何東勝倒是想給她塞錢來著,還是她告訴自己的傻男友,人民幣在國外沒辦法花。省吃儉用的小何隊長才隻好收回了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私房錢。
所以她現在兩袖清風,特彆的清高,身上毫無銅臭味,有的全然是窮酸。
她的護照還是徐同誌保管的,餘秋不知道是為了防止她叛逃,還是單純為了管理方便。
這個被搶的手提包裡頭最寶貴的財產應該就是那一盒子糖,他留在身邊準備摸著吃的。
不過這個寶貴帶有相對意義,在國內應該很稀奇,畢竟是外國進口糖。到了瑞士大概就沒那麼稀罕了,估計隨便一家店就能買到。
餘秋覺得這小偷眼神實在不怎麼樣,為著一盒子不值錢的糖居然直接摔骨折了。這麼小的孩子做扒手,應該是盜竊團夥。
她在心中歎氣,沒想到1974年的日內瓦小偷就這麼猖獗了,2019年她有學弟學妹去日內瓦當聯合國大會的誌願者,給大家夥兒的旅遊指南最大的提醒就是扒手橫行,大家千萬得留心自己的貴重物品。
餘秋歎了口氣,走上前,開始詢問那孩子到底哪裡痛,想幫他做檢查。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旁邊又多了幾個人。
有人在餘秋的身旁問:“怎麼啦?這是摔壞胳膊了,哎喲,這是折了吧,得順一順呢。”
餘秋一聽這話本能反應,嗯,果然是乾骨科出身的。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專科專治:“你給看看吧,他摔了一跤就這樣了。”
旁邊那人走近小孩,那小偷嚇壞了,嘴裡頭發出尖叫,像是在朝警察求救。
不過那個警察似乎一點兒管他的心思都沒有,還在跟徐同誌說話。
餘秋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警察到底說的是口音極重的英語還是法語或者德語。從徐同誌的態度上更加沒辦法判斷,因為從頭到尾他都在聽著,一語不發。
骨科大夫一上手,就知道有沒有。
餘秋還沒看明白究竟怎麼回事呢,就看見骨科大兄弟手一推一拉一拽,那小孩的骨頭立刻神奇地複位了。
餘秋目瞪口呆,第一反應是兄弟你還沒有拍片子,怎麼可以動手。第二反應就是兄弟你好大的膽子,萬一中間有什麼問題,你完蛋了,絕對得完蛋,人家要把你告死的。
旁邊圍觀的吃瓜群眾卻沒有意識到這裡頭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隻覺得神奇,還有人為骨科大兄弟鼓起掌來,誇獎他真厲害。
這小偷機靈的很,一看自己能動彈了,趁著眾人鼓掌讚歎的時候,拔起腿居然就想跑。
骨科大夫哪裡能讓他這麼跑,趕緊伸手拽住人,嘴裡喊著:“不行,你還得再休養,不然到時候胳膊殘了你可彆哭。”
警察終於走完了沒完沒了的程序,過來處理小偷,又對著餘秋問了好幾句話。
這一回他倒是說英語了,隻不過餘秋能夠回答的內容也有限。她就感覺身旁有人過去,然後同伴發現她的包被偷了。
問話結束,警察帶走了那個小偷,好歹沒有硬要他們去警察局再做一次筆錄。
餘秋瞧著那孩子瘦小的背影,心裡頭很不是滋味。
她想,除了天生有偷竊癖,沒錯,人有百病,病態偷竊愛好也是是疾病的一種,估計正常家庭正常生活狀態的孩子,都不會願意去當這個小偷。他會不會是被脅迫的呢?不知道這兒的警察是不是能幫他脫離火坑。
這麼一出插曲倒是將餘秋徹底驚醒了,她開始後怕自己沒事湊什麼熱鬨。
剛才那小偷也就是骨折而已,又不是要丟了性命,她乾嘛要上去看,還想著給人做檢查。
這又不是在國內。在國內也應該找正規醫院的醫生。長期超範圍診療,她膽兒可真夠肥的。
何況人在日內瓦,逞這個強做什麼?哎喲,完蛋了,剛才那兄弟是不是被她坑了,居然直接給人上手法複位。
餘秋的目光再轉過去的時候,就瞧見徐同誌跟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握手。
中年男人旁邊就站著那位骨科大兄弟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看見餘秋的,他還笑容滿麵地主動打招呼:“你就是小秋大夫吧,我看過你的電影,你開刀可真是這個。”
說著,他豎起了大拇指,十分敬佩的模樣。
餘秋趕緊擺手:“我不算什麼,你才真是厲害呢,剛才那小孩也沒拍片子,你怎麼就給他上手法部位呀?”
那人滿臉疑惑,本能地摸摸頭:“拍片子?我們那兒沒有x光機,都是靠手,我是祖傳手藝。我們家祖上就是搞跌打損傷的。可惜我出來沒有帶藥膏,不然給那孩子貼一片,效果肯定好。”
身形矮胖的司機催促大家:“都上車吧,在路上聊,大家還等著你們呢。”
車子一開起來,兩邊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主要是餘秋好奇這年輕的孟醫生手法複位的功力。
餘秋本人在這方麵的確不行,她得承認,其實在2019年,很多大醫院手法複位已經越來越少見了。因為一旦手法複位失敗,搞不好就會起醫療糾紛,弄得人十分狼狽。
碰上講理的病人家屬,能夠理解大夫一開始行手法複位,實際上是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以及儘可能降低治療費用。
碰上不講理的怎麼都說不通,非要堅持是大夫故意折騰人存了心思想收兩回錢害得病人才遭了這麼多罪。
如此吃力不討好,而且隱藏著高風險,醫生當然越來越不願意做手法複位。
開車的司機也在說那位骨科大兄弟:“你彆上來就給人接骨頭,這可不是在咱們國內。彆到時候人家纏上你,沒完沒了。你們出門在外小心,這裡也有小偷的,一不留心就伸手。資本主義國家就是這樣,彆看著高樓大廈,好像處處都淌著金子一樣,那窮人多的要命,而且思想素質不行,覺悟也不高,討飯也就算了,做賊的一堆。還有些人啊,你彆看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的,就是不好好工作,思想腐化墮落,年紀輕輕的就已經一點兒鬥誌都沒有。”
餘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因為他們知道個人奮鬥沒有什麼意義,人生意義能夠看到頭,天花板就這麼高,他們在努力往上蹦,也沒辦法突破天花板。”
司機愣了一下,立刻點頭:“是有點這個意思在。”
孟醫生十分茫然天花板:“什麼天花板?”
餘秋笑了起來:“應該算是階層固化吧,每個人被釘死了,就在這個階層裡頭。你想突破階層做更高端或者說是社會地位更高的工作,比什麼都難。階層之間存在壁壘,就是魯迅先生說的那堵看不見的牆,時間久了,處於底層狀態的人就會感覺疲憊厭倦,不願意再奮鬥。”
司機笑出了聲音:“就是這麼個意思,資本主義世界,彆瞧著對你笑嘻嘻的,他們骨子裡頭就這樣。以前咱們國內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隻會打洞。現在不提了,但現在他們還這麼做。基本上,醫生的兒子是醫生,律師的兒子是律師,當官的兒子是當官的,都一樣。”
孟醫生好像有些回不過神來,下意識地又想抓腦袋:“我家祖祖輩輩就是搞跌打損傷的呀,再說勞動不是不分高低貴賤嗎?大家都是勞動者,沒什麼區彆呀。做好了都是為人民服務。”
他沒覺得按照司機的說法,國內跟國外有什麼不同。當然這話他不能說,能夠被選出來作為代表團的成員,那思想覺悟必須得有吧。他知道這應該是個雷區。
司機被他問倒了,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回答,隻能含混應道:“資本主義社會跟社會主義是不一樣的。”
餘秋在旁邊插嘴:“師傅的意思應該是其他人想當醫生非常困難。比方說,這個街上商店的營業員,飯店的廚師,他們的兒女想要成為醫生基本上不太現實。跟咱們國內不同,咱們國內想當醫生,像你我,好好表現,被選拔了,去參加培訓回來就是赤腳大夫。要是表現再好的話,還能夠被送去學校深造,畢業了再回頭,就是工農兵學員出身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