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京就是兵荒馬亂地忙碌。
餘秋跟何東勝還有林教授甚至沒有來得及跟老朋友寒暄, 更加不要談什麼過夜。
上午抵達火車站,中午一行人就胡亂在附近一家餐館用了飯。餘秋還沒有來得及品出嘴裡頭吃的食物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到車站接他們的王同誌就已經結了賬,直接將他們塞上吉普車,吩咐司機把人全都拖去了機場。
一直到臨登機前, 所有人才算是碰了頭。餘秋看到老夫人從小車上下來的時候頗為驚訝。
她本以為老人要比他們從容許多,沒想到居然風塵仆仆。
老夫人還跟他們道歉,她今天也是從上海剛趕過來的。
李姐出院之後本應該隨她一塊兒進京休養, 但是李姐向來不喜歡京中,覺得那兒的空氣都沒有南方來的清冽。
原先他們也可以停留在楊樹灣,一邊休養,一邊四處看看, 也算是修心養性。李姐也挺喜歡楊樹灣,覺得這兒既熱鬨又自在,吃的喝的也合口味。
可惜照片都上了新聞, 所有人都知曉了老夫人的身份,她想再悠閒自在地住到明年稻田裡頭的螃蟹養起來,實在是不可能了。
無奈之下, 她們就一直在上海, 剛好老夫人還可以陪伴在父母墓穴旁, 多看看老家。
一直跟隨著老人的混血兒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 從中挑選出合意的攢了一本相冊。
餘秋他們登機之後,老夫人還主動拿出照片給他們幾人看。大家都誇照片拍得好,墓地清幽靜雅, 草木鬱鬱蔥蔥。
秋儘江南草未凋,羅漢鬆、桂花樹、廣玉蘭、龍柏、雪鬆、以及高大粗壯的香樟樹,無一不顯出了歲月的流淌痕跡與生命的頑強不屈。
老夫人自言自語:“三妹是最掛念家裡頭的。當初全家人最後一次相聚,就是三妹張羅的。她忙裡忙外,忙前忙後,又小心翼翼的,怕我不高興不願意去,特彆強調她先生人在外地。我這個做姐姐的倒是沒有幫上什麼忙,就接受款待而已。”
老人的情緒明顯很興奮,她還拿出了貼身戴著的包裡頭的小相冊給旁邊人看。這是他們全家最後一張全家福,她一直都珍藏著。
她笑了起來:“終於能看到本人,而不是對著照片了。”
她這話其實已經很大膽了,在眾人麵前公然闡述對另外一個陣營家人的思念。要是放在幾年前,大約她決計是說不出口的,因為正治這東西最不需要的就是私人感情。私人感情放在裡頭往往隻有被利用的份。
餘秋擔心老人過於興奮,身體會吃不消。她畢竟已經年過八旬,而且身體一直談不上多好。蕁麻疹時常困擾著她,讓她生活頗為苦惱。這一次李姐的病倒又讓她情緒受到了驚嚇,大抵起碼有好幾個夜晚,她是睡不踏實的。
餘秋委婉地提出了建議,她剛剛學了推拿手法,不知道老夫人是否願意試一試。
老人笑了起來,點點頭道:“那你給我按一按吧,省得到時候下了飛機,我反而犯困。”
儘管餘秋相當賣力,老人也配合地放鬆下來,但睡著是絕對不可能的。
起飛的幾個小時裡頭,老人隻迷迷糊糊微微打了個盹。
等到飛機停留在香崗機場的時候,她還有些怔愣,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到了嗎?”
旁邊的工作人員趕緊解釋:“還要在香崗再換成一班飛機,目前從大路沒有到苔彎的直達航班。”
老人麵上浮現出惆悵的神色:“是這樣啊,那什麼時候才能直達?我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嗎?兜個大圈子豈不是浪費燃油。”
工作人員哪裡敢打包票,隻能含混其詞,新航班的開拓需要試飛試驗,確保萬無一失,才能開放。現在雙方正在進行對接,爭取儘快完成這項工作。
餘秋在心中默歎,她真希望這一趟可以真的快一些。因為曆史上好像是到了2008年才實現兩邊直航,在此之前兩岸必須得在香崗轉機。
真諷刺呀,明明是郭土,明明從京中飛機可以直達世界上很多地方,卻偏偏達不到那淺淺的一灣海峽對岸。
老夫人點點頭,麵上浮現出笑容:“應該的,穩妥點兒好。”
她又來了興致,口中念叨道,“三妹對飛機是最感興趣的,她還學了很多知識,想讓我們郭家自己造出飛機來。但是當時工業基礎太薄弱了,根本就沒辦法完成造飛機的工作。實在不行,我們就隻好買人家的飛機。打仗的時候,吃了好多苦頭。”
製空權完全在人家手上,海軍沒有飛機做掩護,叫人家盯著打,隊伍都完全打散了。幸存者最後隻能加入到陸軍隊伍當中,繼續抗日。
餘秋笑著接了句話:“她可是空軍之母。”
老夫人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她是最願意做事的,成天忙碌不休。”
其實她們姐妹都一樣,都渴望安寧自在,卻又始終被推到台前,想要躲避都沒有地方待著。
老夫人輕輕歎了口氣,咽下了口中的話。也許隻有跟大姐一樣長眠於地下的時候,她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他們在香崗機場轉了道,繼續飛往苔彎。這一趟行程要短許多。
飛機不過在空中翱翔了一個多小時,眾人就能看到下麵的島嶼了。
漸漸的,火柴盒大小的房子越來越清晰,變成了積木,再然後成了電影中的畫像,接著仿佛是瞬間,飛機就降落在機場上。
老夫人被身旁的人提醒了兩遍,才恍惚反應過來。
她伸手撐住扶手,慢慢地站起身。
餘秋趕緊往前一步,林教授衝她點點頭,示意自己還好,讓她多照應老夫人。
然而沒等餘秋靠近,工作人員們就已經簇擁過去,眾星拱月一般陪伴著老人緩緩走下飛機。
閃光燈,一個不停的閃光燈,晃得人眼睛發花的閃光燈,是餘秋對自己1974年冬天苔彎之行的第一印象。
她完全沒有想到苔彎方麵居然會安排這麼多媒體抵達機場。她本以為苔彎方麵會采取更加低調的處理方式。
畢竟在此後幾十年時間裡頭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已經是他們最積極的態度了。
老夫人的三妹親自守候在機場,看到自己的二姐下飛機的時候,她還快走兩步上前攙扶。旁邊一位中年男子也趕緊往前,直接從另一邊攙住了老夫人的胳膊,口中稱呼:“姨母。”
餘秋下意識地看那人,總覺得哪兒有些微妙。她突然間回過神,大概這位就是那位傳說中大名鼎鼎的二小姐了。
說實在的,她的男裝打扮的確讓人難以分辯了。自己這位婦產科大夫都辨彆不出來。
餘秋仔細查看迎接的隊伍,好像來的都是老夫人的娘家人。老槳的身體估計不要想了,但小槳先生跟陳老都不曾露麵。這件事情就有點兒意思了。
老夫人朝兩人點頭,笑著道歉:“不好意思,叫你們久等了。”
姿態雍容的槳夫人衝她笑:“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等你的,二姐。”
老夫人微微地笑:“我也想早點到,隻是這班飛機航行了整整1/4個世紀。”
旁邊的快門聲此起彼伏,閃光燈就沒有停下過,槳夫人伸手攙扶著自己的姐姐,眼角沁著淚花,久久說不出話。
有記者大著膽子問老夫人:“您此番前來是不是帶著統戰任務呀?”
現在大路不宣傳武力解放苔彎,而是改了口號,爭取和平統一。
老夫人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微微揚高了聲音:“我此番前來第一個目的,是為了和家人團聚。
我來到苔彎,我的身後站著是千千萬萬渴望與家人團聚的同胞。家郭情懷,有家才有郭。骨肉同胞分離,我深受其苦,亦不希望有人同我一般受這種折磨。
三十年前,也就是1944年夏天,我們姐妹在機場最後一次相見。時值抗戰勝利在望,人瑉歡欣鼓舞,我們姐妹也正處於人生的壯年。我送大姐跟三妹外出治病。卻不想一彆就是幾十載春秋。
30年後,這個冬天,大姐已經故去,三妹在機場迎我,我們的人生也走到了暮年。萬不敢忘卻的就是家郭情懷,切無法舍卻的是對親人的思念。我唯一期待的就是中華瑉族的團圓,所有的家庭都能夠相聚。”
槳夫人伸手攙住自己的姐姐,護著人往外頭走。她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謝謝大家,我二姐年事已高,舟車勞頓,我們得回去先休息了。還請諸位體諒我們老人家的不容易。”
周圍的記者們按快門的聲音更加密集了,還有人大著膽子喊:“夫人,你們姐妹長得可真像。”
原本在老照片畫冊上看著還不顯,現在老人站在一起,就顯出了相似的眉眼輪廓。
她們年輕時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啊,現在她們一個年逾古稀,一個到了耄耋之年,老夫人甚至年老發福。可她們並肩而立,展現出來的卻隻有雍容的氣度。仿佛年齡不過是她們的點綴,歲月從不負美人。
老夫人笑著點頭:“那當然,我們是姐妹。”
她又伸手拍姨侄女兒的手背,“看到你,我就放心了。雖然我沒見到大姐最後一麵,可我想她最掛念的就是你們兄弟姐妹。”
做男裝打扮的二小姐也紅了眼睛,她招呼著安排人將整個代表團都送上了車。自己親自簇擁著老夫人與槳夫人上了中間的一輛黑色轎車。
記者們追著車子不停地拍,還有人認出了林教授,追在車窗旁詢問他們此行來的真正目的。
林教授麵帶微笑:“我是醫生,這次應婦聯會邀請來苔彎的唯一目的就是交流醫術。婦女兒童的健康權益是我們共同關注的事業。我們希望能夠多交流多溝通,共同為婦幼保健事業作出貢獻。”
司機已經開始點火,記者卻扒著車窗不願意離開,他們大聲喊著:“你們是不是帶著統戰任務來的?你是不是中公方麵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