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鬆開了握著蘇嘉恒的手, 轉頭用英文吩咐護士:“拿抽血的工具過來。”
馬來西亞官方語言是馬來語, 但是作為多年的英幗殖瑉地,本地接受過正規教育的人基本上都會英文。醫務人員更是普遍能夠熟練應用英語。
護士下意識地答應, 戰戰兢兢地往外頭走。
蘇母卻焦急地用英文大聲喊出了no。
他們想乾什麼?他們想把自己的兒子交給彆人,這位赤腳醫生處理嗎?蘇母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
在她眼中, 赤腳醫生等同於巫師一般的存在。她怎麼能夠讓餘秋來給自己重病的兒子治病。那些人滿嘴謊言,已經欺騙了他的兒子,還要讓另外一個騙子來折磨她的兒子嗎?
“Please。”餘秋一點兒也不強求, “您可以自己來。”
摸著良心吧,女士。你以為我願意管這個事情嗎?你以為我抓著你兒子的手的時候,我不害怕嗎?他剛才差點兒掐死了一位醫生。我也隻有一條命啊。
要不是沒辦法,我真的不想趟這趟渾水。可是能怎麼辦呢?誰讓我來自虹色中幗,誰讓從理論角度上來講我也沒有辦法切斷這種聯係。
蘇嘉恒打完擺子後立刻開始發燒,標準的冰火兩重天模式。
餘秋給他抽血的時候,他已經神誌模糊,全身皮膚潮紅, 活像被燙熟了又立刻拿到寒冷環境下的大蝦,身上密布著細密的水珠, 那是汗。
他大汗淋漓, 頸部出現抵抗性僵硬, 呼吸急促,因為瘦削,肋間隙、胸骨上窩以及鎖骨上窩的凹陷尤其明顯。
他很難受,即使神誌不清也沒辦法忽視的難受, 因為他喘不過氣了。
餘秋麵無表情地拿起手電筒觀察瞳孔,雙瞳孔等大同圓,直徑約3mm,對光反應遲鈍。
她拿起聽診器,給蘇嘉恒做心肺聽診。患者雙肺呼吸音粗,雙下肺皆可聞及較多的濕囉音,心率124次/分,律齊,心音低。腹部觸診,腹脹軟,肝脾肋下未及。按壓腹部患者無明顯痛苦反應,表示無明顯壓痛及反跳痛,不過腸鳴音比較活躍。
餘秋準備給他測血壓的時候,發現他呼吸困難進行性加重。還沒有等護士準備好吸氧的工具,蘇嘉恒就明顯喘不過氣來了。可即便這樣,護士也不敢湊近他。誰知道這家夥會不會突然間跳起來,想再掐死人呢。
死裡逃生的醫務人員都已經沒膽量再相信束縛帶了。這就是一個惡魔,他像是被人下了巫蠱一樣,不受控製又殺傷力十足。
餘秋不敢再耽誤,立刻給人上氣管插管。
蘇母在旁邊發出尖叫,她也沒有經曆過搶救的場景,搞不清楚餘秋在做什麼。她隻本能覺得害怕。她害怕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外甥女兒會傷害到她的兒子。
餘秋沒空搭理她,上了氣管插管之後直接連著呼吸機。隻要維持住呼吸與心率,人起碼能活過來一半。感謝馬來西亞醫療的確發達,中等規模的私人醫院裡頭也有呼吸機。這在2019年,幗內很多醫院都沒有辦法配備呀。
她一邊打血壓計,一邊不耐煩地招呼蘇誌國拉住他老婆,頭也不回:“我的病人有幗家總理,有前任幗家總統,有巨商有富賈。你以為我給總理開過刀是假的嗎?您兒子這樣的,一個普通的富家子弟,憑身份來講,在我的病人當中壓根什麼都算不上。”
蘇嘉恒血壓下降的非常厲害,入院時測的血壓122/62mmHg,現在血壓隻有84/42mmHg。
沒得說,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疾病,直接按照休克的流程開始搶救吧。
人已經這樣了,對於醫務人員的威脅力度也降低了許多。就連先前被他差點兒掐死的醫生都能夠鼓足勇氣跑過來指揮搶救。
畢竟餘秋是個外來戶,他們剛才居然讓餘秋給病人抽血,真是件可怕的事。
醫生護士湊上前,補液降溫抗感染,拍床邊x光片,胸片提示肺部有炎性滲出。
餘秋退到後麵,平靜地看了眼蘇嘉恒的母親:“對我而言,病人隻有男女老少疾病不同的區彆。在我這兒,我從不關心病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這話說的有些大有些假,她怎麼可能不關心。
窮苦百姓手頭拮據,看病已經花光了家底了,檢查用藥就得慎之又慎。不然大隊的合作醫療費用兜不住,家裡頭又沒人能做工抵債的話,人就真的看不起病了。
跟他們比起來,蘇嘉恒沒有這些後顧之憂。無論什麼樣的檢查治療,他們都不用擔心錢不夠花的問題。
檢測報告一項項返回,外周血塗片查找到了瘧原蟲。本地醫務人員對於瘧疾果然熟悉,即使不需要傳染病專科醫院幫忙會診,他們也果斷下了惡性瘧的診斷。結合患者的臨床表現,腦型瘧疾跑不了了。
更糟糕的是,隨著一張張檢測結果報告傳遞到醫生手上,蘇嘉恒的臨床診斷又一串串的增加起來。腦型瘧疾合並多器官功能衰竭,情況糟糕至極。
病房裡頭的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所有人走路都是用跑的。他們交流的時候有中文,有英文,也有馬來文,前兩者餘秋還能勉強分辨,到了馬來文的時候,她可真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了。
她隻看到病床上的蘇嘉恒情況越來越糟糕。他的麵色從潮紅變為灰敗,泛著不祥的青色。空氣中彌漫著尿騷味,因為他已經小便失禁了。
病房裡頭的人越來越多,更多的醫生護士趕了過來。患者家屬被請出了病房,先前上過蘇家的家庭醫生手裡頭拿著一遝紙,正在飛快地跟蘇誌國交代情況。
他們的交談當中有英文也有馬來文,混雜在一起,餘秋隻能從隻言片語中勉強辨彆其中的意思。當她捕捉到氯喹的英文單詞時,她下意識地說了聲NO。
瘧疾的首要治療原則是儘早儘快使用合適的抗瘧藥物。氯喹是目前幗際上應用最廣泛的抗瘧藥。但是,在已發現耐氯喹蟲株的地區,對重症及惡性瘧患者,儘量避免采用氯喹。
毫無疑問從發病時間上來講,蘇嘉恒應該是在柬埔塞染上的瘧疾。柬埔塞連著越南,著名的胡誌明小道就是由越南中北部榮市為起點的,經過老撾柬埔塞直達越南南部西寧市的熱帶雨林通道。
有人說越戰與其說是越南與美幗人打仗,不如說是越南的蚊子單方麵虐殺人類。整場戰爭中,死於瘧疾的人數遠遠超過戰爭本身。蚊子是不挑嘴的,它無差彆攻擊,沒理由放過進入柬埔塞投入戰鬥的華僑青年蘇嘉恒。
而中幗之所以研發青蒿素作為新型抗瘧藥,直接原因就是因為現有的藥物已經對付不了越南的瘧疾,嚴重的抗藥性讓氯喹壓根就沒了用武之地。
餘秋的英文又急又快,裡頭夾雜了大量的醫學名詞,醫院大夫是接受無障礙,蘇母卻傻眼了,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討論什麼。
她隻聽到大夫強調:“那我們沒有其他的藥物可以使用了。現在我們沒有合適的藥。”
大夫沒有說謊,如果耐藥性瘧疾如此好解決的話,美幗也不會投入大量時間建議以及金錢篩選了幾十萬種化合物才找到甲氟喹。隻是現在甲氟喹有沒有上市,餘秋也不知道。
蘇母立刻哭了起來,她看不到病房裡頭的兒子,但她知道兒子快不行了。
“我們有一種新藥,可以對付瘧疾。”餘秋皺著眉頭,字斟句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他試試。”
她轉頭看向蘇誌國,“沒錯,這是我們為越南研製的。我們找了很多種中草藥,從中提煉出有效成分,可以治療耐氯喹的瘧疾。所以如果美幗人不主動離開的話,贏的也不會是他們。”
蘇母捂著臉的手放了下來。她臉上全是淚水,兩隻眼睛努力睜得大大的,然而餘秋看不出她究竟是什麼情緒。又或者說,餘秋根本不關心這件事。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蘇誌國:“這種藥在我們幗內已經開始應用。雲南以及海南地區的瘧疾就依靠這種藥物跟其他藥物複合使用,副作用較小,療效極佳。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勻出一些來給他用。算他運氣好,剛好我們帶了藥出來。”
開玩笑,到東南亞地區難道還不準備好抗瘧疾的藥物?到時候發病來不及治療,情況嚴重的時候,幾個小時就能要了人命。
倘若現在蘇嘉恒清醒著,那他肯定會毫不猶豫接受餘秋的藥物。隻是,眼下拍板做決定的人是他的父母。很顯然,蘇誌國對於餘秋的信任程度並不比他妻子深到哪兒去。
餘秋沒有再勸說,該講的她都已經講了。作為醫生,再不是自己執業場所進行搶救以外的診療工作已經違法了。
蘇誌國希望尋求馬來西亞醫生的幫助。在商場上,他是運籌帷幄的高手。可在醫療行業,他卻是完完全全的門外漢。他希望專業人士能夠為自己提供幫助。
可惜的是,馬來西亞醫生也搞不清楚中幗醫藥人員研究出來的新藥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沒有接觸過,自然也給不了任何建議。
餘秋坐在病房外頭的長椅上,慢條斯理地強調:“其實我可以不插手的,他並不是我的病人,我沒必要非得提供自己的建議。雖然從血緣關係上來講,他應該算我的表哥。但就好像你們看我其實跟陌生人沒多少差彆一樣,我對你們也陌生的很。我18年的生命當中,你們從未出現過。我們隻是被強行拉在一起的親戚,對彼此完全不了解的親人。非得說我們有什麼深厚的感情的話,我得說實在太假了。
隻不過,對於病房裡頭的那個人來講,也許他覺得我跟他要比你們更親近,因為他認為我們是同誌。雖然我覺得這個同誌也是強加的,但我並不想甩下他不管。”
蘇母哭了起來,口中無法壓抑怨恨:“都怪你們,都怪你們把阿恒變成了這樣。”
餘秋搖頭:“抱歉,這個我們我不能認。況且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格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1000個人眼中有1000個哈姆雷特。思想擺在那裡,究竟被如何解讀,並不是提出思想的人所能夠決定的。”
蘇誌國終於下定了決心:“用,給他用這個藥。”
現在焦急的人變成了馬來西亞的醫生。沒有一家正規醫院膽敢給病人使用來路不明成分不明效果更加不明的藥物。
然而蘇誌國態度卻十分強硬,既然這裡的大夫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聽他們家屬的。他簽字,一切後果自負。
餘秋去打電話,招呼何東勝送藥過來。
領著他去打電話的家庭醫生小聲嘟囔了一句:“你要是出門的時候帶出來了,那就更方便了。”
餘秋側過頭,看了他一眼,認真地強調:“我以為你們有能力處理好瘧疾。”
家庭醫生尷尬不已,轉過了腦袋,沒有再說話。
何東勝來的極快,蘇嘉邦親自開車送他過來的。這就是有錢人的好處,在這個年代,家裡的小轎車也有好幾輛。
蘇誌國這會兒倒是拿出了在商場上的殺伐果斷,藥物一到手上,他就立刻給兒子用下去。
他的妻子還在猶豫哭泣,結果他的態度卻極為冷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假如真的死了,那他也是死得其所,他為他的理想與信仰而死,他會欣慰的。即便他的信仰是錯的,那也是信仰。”
做父親的人沒有再看著兒子,而是去外頭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