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 起來, 出去, 車站不是酒瘋子呆的地方, 出去!”聒噪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林老實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戴著袖章的車站管理人員, 凶神惡煞地杵在他麵前, 剛才那番話,明顯是對他說的。
酒瘋子,他嗎?林老實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粗藍布衣裳,好吧, 是落魄了點,但也不至於吧。他懶得跟這管理人員爭辯,轉身拍了拍大勇幾個:“起來,走了, 該回去了!”
大勇打了個激靈, 站起身問林老實:“阿實,不是說歇會兒嗎?這就要走了。”
“有人說我們是瘋子,走吧, 再不走就要在這裡礙彆人的眼了。”林老實瞧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管理員。
大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眼就瞧見了管理員。要是以往, 大勇肯定不敢跟這種工作人員起衝突, 不過今天酒壯慫人膽, 他腦子還不大清醒,打了個酒嗝,指著管理員的鼻子:“誰說咱們是瘋子, 你啊,怎麼說話的?”
指尖都快戳到管理員鼻子上了。
管理員心裡不忿,輕蔑地打量了大勇一眼:“我就這麼說話,怎麼啦?咱們車站是文明單位,衣冠整潔,談吐文明的人才能進來。小子,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要拽回你們村裡去!”
這就跟那條“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差不多了,紅果果的歧視,而且還是自己人歧視自己人。
大勇嘴笨,被堵得臉色通紅,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是顫抖著手“你,你”的說不出來話,引得管理員更得意了,睨了大勇一眼:“滾吧,彆在這裡丟人現眼!”
大勇還想說什麼,林老實一把將他拉到了背後,朝林三和林建義遞了眼色,讓他們拉住大勇。然後上前一步,站在管理員麵前:“你們站長呢?”
林老實長得高大,當過好幾年的兵,回鄉也乾的力氣活,一身的腱子肉,猛地逼近管理員,還真有幾分迫人的氣勢。
管理員有點害怕,張了張嘴:“你……你要乾什麼?打人是犯法的,我叫公安抓你!”
林老實握緊結實充滿爆發力的拳頭在他臉上晃了晃,在管理員蒼白的臉色和畏縮的眼神又收回了手,鄙夷地看著他:“放心,我們是文明人,動口不動手。我找你們站長好好說說,到底有哪條法律法規規定了,喝了酒的人不能進客運站!”
說什麼要衣冠整潔,談吐文明純粹是扯淡。小縣城的客運站,旅客大部分是各鄉鎮的農民,這些人進城多是探親訪友或者賣農副產品,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都是很常見的事。這些畜生可不聽人話,在客運站拉屎撒尿都是常事。相比之下,喝了一點小酒的旅客算得了什麼。
管理員被林老實問得心虛,還真有點怕他去找站長,但轉念一想,這不過是鬥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懂什麼法律法規,少糊弄人了。
“咱們車站就有這樣的規定。”管理員咬死了這一點。
林老實懶得跟他做這口舌之爭,轉身就往裡麵走。
管理員愣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攔住他:“你……你要乾什麼?”
林老實那斜眼瞄了他一記:“既然你說有這種規定,上麵應該有相關的文件發下來,我看看怎麼了?彆攔著我,看看你背後的五個大字!”
管理員轉身,一眼就看到雪白的牆壁上刷的五個紅色的大字“為人民服務”。
不疾不徐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你對得起這五個大字嗎?車站是公共場所,為人民服務的地方,不是某些人扯大旗為所欲為的後花園,脫離群眾,蔑視群眾,敵視群眾,這是反革、命的行為!”
他做什麼了?他不就趕兩個農民出去嗎?怎麼就被扣上了“反革、命”這頂大帽子了?管理員差點跪了,早知道這個農民不好糊弄,他就不該因為收了何春麗兩個煮雞蛋,跑過來逞威風的!原以為不過是趕一個農民出車站,多麼小的一件事,哪知道會踢到鐵板。
雖然十年前的那場浩劫已經過去了,但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還是心有餘悸。
管理員唯恐被扣上這麼一頂大帽子,惹來大禍,也顧不得丟臉了,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那個,這位大哥……沒有的事,我,我剛才隻是跟你們開玩笑的,咱們車站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你們坐,我去給你們倒杯熱水,醒醒酒!”
說完一溜煙地就跑了,弄得大勇撓了撓頭,不解地說:“這,阿實,怎麼你幾句話這麼管用?”
林老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多進城見識見識,你說的話也會管用的。”
大勇還當真了,憨憨地自語:“真的啊,那你以後要進城都喊我啊。”
林建義年紀大,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沒管大勇,問林老實:“阿實,那咱們現在怎麼辦?”
林老實說:“喝了水再走!”
這個管理員肯定不是頭一次這樣欺軟怕硬了,不給他點教訓,他以後隻會更囂張。
見他堅持,其他人也沒意見,就在那兒等著,沒過多久,管理員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兩個杯子,一手端一個,拿了過來,遞給林老實。
林老實接過水沒喝,而是遞給了坐在他們後麵那位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捂住胸口看起來很不舒服的阿婆:“阿婆,暈車了吧,喝口熱水緩緩。”
阿婆伸出老樹皮一樣的手,顫抖著接過了杯子,一個勁兒地給林老實道謝:“謝謝你,小夥子!”
“阿婆,你太客氣了,先喝水。”見老阿婆單手端杯子抖得厲害,林老實連忙伸手幫助她托著杯子,將水杯遞到她嘴邊
阿婆連喝了四五口,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把杯子拿開,再次表達了一番對林老實的感謝。
林老實輕拍了拍阿婆手,知道一會兒就有人來接她後,站起身,跟阿婆道彆,然後將杯子塞給了目瞪口呆的管理員手裡,招呼大勇幾個離開了客運站。
走到客運站正大門時,四人馬上看到了在門口擺攤的何春麗。
四目相對,何春麗有些緊張,她剛才從玻璃窗看到了,不知林老實說了什麼,讓那個勢利眼又貪婪的管理員竟然對他俯首帖耳。這讓何春麗心裡不爽又擔憂,怕林老實他們發現她在這兒,會猜到是她搞的鬼。
哪知林老實竟隻掃了她一秒就收回了目光,步伐沒有任何停頓,大步出了車站,仿佛她隻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何春麗心裡很不痛快,但更不痛快的還在後麵。
大勇瞧見是她,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說:“晦氣,倒黴,今天出門沒看天,總是遇到這些貓貓狗狗!”
沉默寡言的林三拍了一下他的肩,故意壞心眼地說:“今天這頓好酒好肉都還堵不住你的嘴?快走,小心下次發財阿實哥不帶你!”
村裡人誰不知道,何春麗就是因為林老實放水救水稻,導致魚塘裡的魚死了,嫌他沒掙錢還背了債,所以才跟他離婚的。等她知道林老實並沒有虧本,她肯定會後悔。林三這句話就是特意說給何春麗聽的。
果然,何春麗聽到“發財”兩個字原本還不屑的目光頓時變了,狐疑地盯著林老實遠去的背影,秀氣的眉擰了起來。發財?這天沒下雨,林老實的衣服上帶卻有泥,說明他還在鄉下種地養魚,就他那破池塘能發什麼財?
不過這四個人進城吃了飯喝了酒是事實。城裡的東西可比鄉下貴多了,他們四個人又喝酒又吃飯的,怎麼也要好幾塊吧,身上沒個幾十百來塊,肯定舍不得這麼鋪張浪費。
那他們上哪兒弄的錢?莫非林老實真有什麼生財之道?
何春麗還沒想清楚,管理員忽地氣勢洶洶地衝到她麵前,用力踢了一腳她的攤子,踢得木架子做的攤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導致盆子也跟著傾斜,裡麵的煮雞蛋咕嚕咕嚕地滾了下去,砸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趕緊挪開,這兒不許擺攤!”管理員翻臉不認賬。
何春麗看到落在地上摔碎了的煮雞蛋,眼眶都紅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心疼的。
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還想在這裡擺攤就不能得罪地頭蛇,何春麗趕緊扶正了攤子,討好地衝管理員笑了笑:“紅哥,咱們說好的讓我這裡擺攤,你就讓我擺唄,聽說嫂子很喜歡涼麵,這快中午,我趕緊做兩份,紅哥幫個忙,替我給嫂子捎……”
“涼什麼麵,趕緊走,你的麵就是龍肉,咱也不敢吃,快點,彆讓我說第二遍!”管理員不耐煩地打斷了何春麗的話。剛才他所受的驚嚇,還有丟的臉是兩碗涼麵能買回來的嗎?
何春麗仍不死心:“紅哥,是不是剛才那群人說了什麼,你彆聽他們的,我跟他們有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