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愛華又病了, 而且比上次病得更嚴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能勉強下床。
兩場病讓她瘦了十來斤,臉上僅剩的那點肉也沒有了,隻剩一層黃色的皮包住骨頭, 顯得顴骨更加突出,一臉尖酸刻薄相, 看起來就很不好相處。而且也是真不好相處, 她現在就跟炮仗一樣,一點就燃,隨便一句話就可能會戳中她的痛點,讓她火冒三丈,搞得月月都不敢惹她。
接下來一個星期, 邱家常常處於低氣壓,氣氛很壓抑。因為身體不舒服, 梁愛華也一直沒再去超市,留在家裡休息。
又到了周一, 身體好轉的梁愛華穿著法蘭絨睡意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中午, 邱心文拎著新鮮的菜和魚回來,打開門, 他將東西放在了廚房後, 拿了一個棕色的信封出來, 遞給梁愛華:“你的信,寄到超市了。”
抬頭看到熟悉的平郵信,梁愛華的瞳孔驟然一縮, 臉色翛然大變,放在膝蓋上的手不受控製地發抖。
邱心文見她遲遲不接信,頭一低,看到她抖個不停的手,詫異極了:“怎麼回事,你哪裡不舒服,走,咱們去看醫生!”
梁愛華沒說話,伸出手抓住了那封信。
信封上由著她熟悉的“知情人”三個字,寄件地址照舊一片空白,但這並不妨礙她知道信是從哪兒寄出來的。因為信封上有郵戳,就是本縣。
也就是說,這封信跟上周她在超市裡收到的那封都是由同一個人寄出來的。梁愛華死死咬住下唇,左手抓住信封,右手去撕,不知是手抖得太厲害,還是沒力氣的緣故,竟遲遲未將信封撕開。
邱心文察覺到她的反常跟這封信有關,乾脆一把奪過信封,乾脆利落地撕開,取出了裡麵的信。
“這都什麼鬼,安市機械廠?30元?”本來邱心文還以為信裡藏著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呢,結果就這麼簡單的幾個字,真是無語。
他把信紙揉成一團,正想丟了,卻見梁愛華渾身都在發抖,眼神裡帶著深深的恐懼。
他馬上蹲下身,單手握住梁愛華的肩膀,將信紙攤到她麵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
梁愛華仿佛才發現他也在,猛地推開了他,一把奪走了信紙,避開他探究的視線,欲蓋彌彰地說:“沒事,我隻是有點不舒服!”
沒事才怪了。但邱心文實在不明白,不就一封信,幾個字嗎?她至於嚇成這樣?莫非這些字有什麼特殊含義?
想了想,他用鼓勵地眼神望著梁愛華,諄諄善誘:“老婆,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都可以一起承擔,一起商量。你告訴我,我跟你一起想辦法,不管有什麼事,咱們都能一起解決。”
梁愛華抱著頭,崩潰地哭了,無助地搖頭:“遲了,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邱心文不知道這幾個字的含義,她清楚,安市機械廠是當時那家雇主所住的家屬樓,30元是她做保姆的月工資。還有前幾天那封信裡,楊思思是她冒用的身份證,安市東風公園是抱走孩子當天,她找的借口,就是帶孩子去東風公園玩。
這些細節,她連林大明都沒告訴過。他也隻知道,她是去安市做保姆,把人家的兒子抱了回來,至於雇主家具體是什麼信息,在哪裡上班,做什麼的,他完全不知道。
很多信息,如果不是這封信裡提起,連梁愛華自個兒都忘記了。為什麼這些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隻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會被第二個人知道?而且,這個人就在縣城裡,甚至就在她身邊!
而這個人為什麼過去16年都一直沒出現過,卻在她好不容易狠下心解決掉林大明後突然冒了出來?
莫非,這個人是林大明的鬼魂,他跑回來找她算賬了?一想到這個可能,梁愛華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控製不住地冒了出來,人抖得像那風中的落葉,眼淚更是不受控製地往外湧。
見她一副快崩潰的樣子,邱心文也不敢再繼續追問,攬著她的肩,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沒事啦,沒事啦,我不逼你了,等你想說的時候咱們再說吧!”
不知哭了多久,梁愛華哭得累了,睡了過去。
邱心文看著她憔悴的樣子,歎了口氣,把她抱到了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憂心忡忡的出了房間。
聽到關門聲,梁愛華睜開了紅腫的雙眼。
最近她一直睡不好,隻要一閉上眼睛就夢到林大明來找她索命,所以邱心文抱起她的時候,她就醒了。隻不過她不知道怎麼麵對邱心文,怎麼跟他解釋自己今天這一串反常的行為,隻能裝睡蒙混過關。
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望著白色的天華百,梁愛華腦子裡一片混濁,林大明,還有這兩封匿名信都讓她身心疲憊。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不斷寄信給她又有什麼目的?
梁愛華將所有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圈。知道林老實不是她親生孩子的也就林大明他們村子裡的那些人,但這些人並不清楚孩子的底細,當初把孩子抱回來,他們對外宣稱這是撿的孩子。
九十年代,因為計.劃生育的緣故,棄嬰不少,尤其是女嬰。那會兒抱養彆人家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所以村裡人幾乎都接受了這個說辭。
然後沒兩年,她就跟林大明離了婚,帶著林老實走了,再也沒回去過。十幾年了,大家的生活都再也沒任何交集,幾乎可以把他們排除掉。
至於現在的鄰居和朋友們,他們都以為林老實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孩子,沒人會懷疑林老實不是親生的,也可以排除。
除了這些人,還會有誰呢?想了半天,梁愛華腦子裡還是如一團亂麻,理不出任何的頭緒。
如果不是身邊的人,難道真是林大明在使壞?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過了兩天,等身體好些了,梁愛華直接叫了一輛車子去全縣香火最旺盛的平安寺,虔誠地上了好幾炷香,跪在佛祖麵前深深地懺悔了半天。臨走時,還花重金求了一張高僧開過光的平安符。
這個平安符,她幾乎24小時不離身,連睡覺也壓在枕頭底下。也不知是真有效,還是心理作用,梁愛華總算睡了一個好覺,人也精神多了。
但好景不長,到了周一,那封讓她恐懼的信又來了。
收到信的時候,梁愛華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這一刻,她後悔極了,早曉得還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就去自首算了,總比這樣一直提心吊膽的強,而且也不用受林大明要挾,給他那麼多錢。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她已經沒法回頭了。梁愛華悔恨萬分,因為心裡一直繃著這根弦,她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天眼眶中都布滿了血絲,精神狀態極差,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動輒就發火。
除此之外,她還迷上了信佛,花了幾千塊去平安寺請了尊佛像回來,早晚三炷香,虔誠無比,搞得家裡烏煙瘴氣的。
邱心文看了就頭痛,又問了梁愛華幾次,她都不肯透露一絲一毫,而且我行我素,還要搞什麼吃素,一日三餐不見葷腥。
時間一長,邱心文也疲憊得很,寧可天天在超市呆到九十點鐘也不願意早點回那個所謂的家。
兩口子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
因為自從上回鬨翻之後,林老實就再也沒回過邱家,所以他完全不知道邱家已經鬨成了這樣子。
他按部就班的上課學習,周末放假就去公安局問問林大明案子的進展。到了元旦,警察都還沒找到林大明的蹤跡,他的手機也一直沒開啟過。
從公安局走出來後,林老實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裡隱隱有種預感,林大明怕是出了事。因為依他現在的經濟狀況和懶惰成性的性格,他根本沒法在外麵藏那麼久。
而且據警察的調查,汽車站、火車站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全國聯網的賓館也沒有他入住的記錄。這麼大個活生生的人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
趁著放假,他索性掉頭去了超市。
他一直懷疑梁愛華可能暗中跟林大明還有聯係,這次正好去驗證一番。梁愛華已經收到了三封信,如果她跟林大明還有聯係,那她肯定知道這不是林大明寄給她的信,定然嚇得不輕,如果她也不知道林大明的下落,那她第一個懷疑的對象鐵定是林大明,少不得會很關心林大明的下落,而且人也會相對淡定許多。因為林大明敲詐勒索過她很多次,她隻會以為這又是林大明要錢的花招,不會太緊張。
“阿實,你好久沒來了!”
瞧見林老實推開玻璃門進去,超市的老員工立即笑著跟他打招呼。因為他以前寒暑假和周末時常來超市幫忙,老員工都知道老板娘有這麼個在上高中的兒子。
林老實朝對方點點頭,笑著打招呼:“芳姐,好久不見,你們都還好吧!”
“挺好的,你今天來幫著收銀嗎?自己進去吧,操作密碼沒變。”芳姐把手裡的貨物擺到貨架上,朝收銀台那邊努了努嘴。
今天元旦放假,超市又搞了促銷活動,客流量比較大,有些忙不過來。
收銀這種事太敏感了,林老實不願摻和,他幫芳姐把手推車裡的貨物擺上去,邊乾活邊問道:“我媽呢?今天這麼忙,她怎麼好像不在?”
芳姐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放假直接從學校過來的,還沒回家吧?”
林老實點頭。
芳姐歎氣道:“老板娘生病啦,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超市了,你也彆幫我了,趕緊回去看看她。”
“阿實……”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邱心文的聲音。
邱心文對於林老實突然出現在這裡既意外又不意外。他估摸著元旦節學校放三天假,同學們都回家了,宿管員也放假了,宿舍裡孤零零的一個人都沒有,林老實無處可去,所以隻得回來。不過年輕人要麵子,上次跟他媽鬨翻,他估計不好意思回去,所以就先到超市這邊來了。
林老實轉過身,衝邱心文點了點頭:“邱叔叔。”
邱心文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叫到了裡麵的小辦公室問道:“放假了?最近學習怎麼樣?”
林老實一一回答。
邱心文感慨地望著他:“你長大了,懂事了,也不用咱們大人操心了。”
林老實不想跟邱心文在這裡表現父子情深,他沒接這話,而是問道:“邱叔叔,聽說我媽病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超市了,她這是什麼病啊?”
邱心文搖搖頭,無奈地說:“就一點小病。你們放假了,等會兒跟我一起回去吧。”
林老實本來沒想過再去邱家,不過梁愛華的病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為了見梁愛華一麵,他答應了。
邱心文又在超市忙和了一會兒,到傍晚的時候,他拎著菜和肉帶著林老實回了家。
進門前,他先給林老實打預防針:“你媽最近身體不舒服,脾氣也不大好,待會兒她說什麼你都彆頂嘴,聽聽就算了。”
“哦,我知道了。”林老實乖順地應道。
等進了門,看到坐在客廳裡,瘦了一大圈,非常憔悴的梁愛華時,林老實驚呆了。
這還是那個愛俏,不服老,經常化妝,打扮得比較時髦的梁愛華嗎?
不過兩個月不見,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跟邱心文站在一塊兒都看不出多少年齡差了。
瞧見林老實,梁愛華蹭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你來乾什麼?不是說不認我了嗎?滾!”
要不是這小子擺了她一道,偷偷把錢轉走了,林大明就不會問她要錢,也就沒後麵這些事,也許她也不會弄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梁愛華從來不會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她隻會遷怒彆的人,把責任推到彆人身上。
邱心文聽到這句話覺得尷尬極了,放下菜匆匆從廚房裡出來,勸道:“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多大點事啊,今天元旦,阿實放假,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就彆說這種氣話了。”
“誰說的是氣話?這是我的家,我不歡迎他。”梁愛華連邱心文的麵子都不給,凶巴巴地瞪林老實。如果沒有這個小子,她就不會一直受製於人,越陷越深。
林老實仿若沒看到她充滿仇恨的目光,而是不動聲色地觀察梁愛華和屋子。
真如邱心文所言,梁愛華好像是大病了一場,人顯得虛弱多了,而且脾氣變得非常暴躁,連邱心文的話都聽不進去了。還有這房子,客廳出去封閉式陽台那裡,竟然放了一尊半人多高的佛像,前麵還擺了個小小的香爐,爐子插著幾炷香,其中有三炷上方還有嫋嫋餘煙,搞得整個房子裡都彌漫著一股香的味道。
梁愛華什麼時候開始信佛了?而且還表現這麼虔誠?看她那小佛堂的布置,光佛像、香爐之類的加起來恐怕也得萬兒八千吧。
邱心文對林老實的木訥已經習以為常了,見他任憑梁愛華罵就是不吭聲,無奈得很,走過去拉了拉梁愛華,低聲勸道:“你是想左鄰右舍都看咱們的笑話嗎?行了,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兩天,你好好跟他說話,不要這樣。”
梁愛華沒理他,盯著林老實問:“錢呢?”
邱心文拿她沒轍,歉疚地看著林老實。
林老實沒回梁愛華,反而笑著對邱心文說:“邱叔叔,你去忙吧,我跟她說幾句話。”
“好吧。你媽最近身體不好,有話你們好好說。”邱心文按了按額頭,進廚房之前,還勸了林老實一句。
林老實點頭答應。
等廚房裡傳來了嘩嘩嘩的水聲,林老實終於動了,他提步走到梁愛華麵前,定定地看著她。
梁愛華也不逞多讓,死死盯著林老實。
母子倆站在客廳裡大眼瞪小眼。
過了不知多久,林老實開了口,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用肯定的口吻道:“你知道林大明的下落!”
梁愛華心頭一慌,眨了眨眼,躲開了林老實的目光,矢口否認:“你不要胡說八道,我怎麼會知道那死鬼的下落!”
林老實原先還不是很確定,但瞧了梁愛華的這番反應,心裡頭的六分懷疑變成了八分。
他深深地瞥了梁愛華一眼,轉身就走。
梁愛華懵了,愣神了幾秒,追了上去:“你要乾什麼?”
這小子的反應太奇怪了,關鍵是他竟然懷疑上了她,不行,不能讓他走出這個房門。不然萬一他在警察麵前胡說八道怎麼辦?
梁愛華慌了,快步走過去,攔在了林老實麵前。
她這樣激烈的反應無疑證實了林老實的猜測。
林老實心裡有種預感,林大明的失蹤很可能跟她有關。莫非她是拿了一大筆錢打發走林大明,讓他徹底消失,彆再來乾擾她的生活?所以她怕警察知道了,也就讓邱心文知道了。
不對,如果這樣,在警察到處找林大明時,她就該讓林大明給他老婆打個電話什麼的,說自己去外地乾活了。這樣一來,警察自然就不會再找他了。
看著梁愛華驚慌失措的眼神和形銷骨立的模樣,一個荒謬的猜測浮上了林老實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