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聳立的高樓, 明亮乾淨整潔的格子間裡,上著白色襯衣, 下著黑色A字裙, 臉上畫著得體妝容的妖嬈職場白骨精柳眉正伏案啪啪啪地敲打著鍵盤。
忽地, 她右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
柳眉頭都沒抬一下, 目光緊緊盯著顯示屏, 右手在鍵盤上點了點,左手拿起電話,公式化又不失禮貌地說:“你好,這裡是承遠國際,我是策劃部的柳眉,請問你是哪位?”
“柳眉, 是我。”蒼老沙啞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驚得柳眉差點將話筒丟到地上。
她馬上將話筒挪開, 盯著看了幾秒, 這是她在公司裡的座機沒錯,屬於公司的內線號碼,林老實一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鄉巴佬怎麼打到她座機上的?
柳眉將額頭上垂下來的頭發擼了上去,迅速地環顧了四周一眼, 見同事們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 沒人留意到她這邊,鬆了口氣, 趕緊將話筒按了回去, 掛斷了電話。
但這並不能讓她高枕無憂, 放下心來。她兩隻纖細蔥白塗著粉色櫻花瓣美甲的雙手死死按住座機,如果有人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她的手在發抖。
到底是個職場白骨精,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柳眉很快就冷靜下來,在座機上按了按,然後找到了林老實之所以能打到她工作座機上的原因。他應該是打了她公司對外公布的客服號碼,然後通過轉接,打到她這兒的。
這個死老頭倒是變聰明了,還知道這麼找到她!柳眉蹙了蹙眉,決定等回去的時候讓她媽給這死老頭子打兩千塊錢回去,安撫住他,彆讓他沒事總往她這邊打電話。
將座機放了回去,柳眉拉過椅子正要坐下,電話又突然響了起來。
柳眉嚇一跳,抓住椅子的手一鬆,椅子滑過去,撞在了她的辦公桌上,將辦公桌邊緣的一把工筆刀給撞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引得附近好幾個工位的同事都抬起頭,往這邊望過來。還有跟柳眉相熟的同事提醒她:“電話在響,你先接電話啊。”
“嗯,嗯……”柳眉拿起了電話,同事們又各自埋頭去乾活了。
柳眉鬆了口氣,繃著一張臉,語氣極快地把剛才說過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你好,這裡是承運集團,我是策劃部的柳眉,你哪位?”
“柳眉,是我,林老實!”還是那道熟悉的聲音,不過這次加上了名字。
柳眉眯了眯眼,又睜開,用淡漠的口吻道:“好,我知道了。”
說罷,她掛了電話,做賊心虛地看了周圍的人一眼,拿起手機邊快步出了辦公室,將林老實的手機號碼從黑名單裡放了出來,撥了過去。自從她媽嫁給她公公後,林老實打了幾次電話給她哭訴,她不耐煩,就將他的手機號給拉給了。
過了幾秒,電話接通,柳眉蹬蹬蹬地跑到幽暗無人的樓梯間,壓低嗓子,低斥道:“你想乾什麼?缺錢了是不是?回頭我給你打兩千塊,我現在有工作要忙,沒什麼事我就先掛了。”
她以為說給錢能安撫住林老實,卻不料林老實竟然說:“等一下,柳眉,我在你公司樓下!”
柳眉慌了,林老實怎麼找到她公司來了?她咬牙切齒地低吼道:“你怎麼找來的……”
嘟嘟嘟……
回答她的是電話掛斷的聲音。
柳眉捏著電話,難以置信。林老實怎麼會跑到她公司來?她從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公司叫什麼名字,在什麼位置。而且就是說了,他也未必記得住,像她媽,她都說過好幾次了,她媽每次提起她上班的公司,還要說錯名字。他可比她媽還大了幾歲,天天除了悶頭在工地上乾活以外什麼都不會。
深吸了口氣,柳眉捏著手機出了樓梯間,急匆匆地進.入了電梯,兩隻手不安地捏著手機,不停地交換,心裡忐忑極了。
林老實不遠千裡,跑到帝都來,肯定沒什麼好事。
上次不是讓她媽跟他說得很清楚了,再給了他一筆錢嗎?他還糾纏不休,煩人。
柳眉撚了撚眉心,踩著細高跟,踏踏踏地走出了電梯,一路往外,直接出了大堂,然後在公司外麵的花台邊找到了林老實。
此刻,林老實正坐在花台邊白色的瓷磚上,黃褐色的手指上捏著一支鄉下人自己卷的葉子煙。聽到腳步聲,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盯著站在麵前光鮮亮麗的柳眉。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兩分鐘,柳眉實在憋不住了,皺眉說:“我們談談,你跟我來。”
她可不想跟他在公司樓下掰扯,不然被公司的同事看到了多丟人。
林老實沒說話,站了起來,將葉子煙丟進了垃圾桶,跟在她後麵,一路無言的穿過馬路走到了隔壁商業街上的一家裝潢大氣奢華的咖啡館門口。
柳眉推門而入。
林老實站在門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枯黃的手和腳上已經裂開了一條小小細縫的膠鞋,再看看咖啡廳裡光可鑒人的地板,心想,要是原主,怕是不大敢進這個門。因為這是與他過去幾十年完全不同的天地,對原主來說,進咖啡廳恐怕就跟劉姥姥去了大觀園差不多。
收回目光,林老實推開了玻璃門,走了進去,找到了柳眉的位置,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坐了下去。
柳眉已經點好了飲料,對穿著白襯衣深色藍馬甲的侍應生吐出一連串流利的英文,侍應生一一記錄下來,然後看向對麵與這咖啡廳格格不入的林老實,臉上的微笑不變:“這位先生喝什麼?”
柳眉把厚厚的精美的菜單遞給了林老實:“你看看!”
林老實沒接,抬頭對侍應生說:“人老了,本來睡眠就不好,不喝咖啡了,你看看有什麼適合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喝的茶吧!”
侍應生微笑著說:“那給你點杯伯爵紅茶吧!”
“好的,謝謝。”林老實溫和地對他說。
侍應生記下來,微笑著對兩人說:“兩位請稍等。”
柳眉全程看完林老實跟侍應生的互動,見他沒被刁難得麵紅耳赤,局促不安,很是訝異。
她之所以把林老實帶到咖啡廳來,其實是想借此告訴他,他們的生活天差地彆,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他跟不上他們的時代,就安安心心地在鄉下養老吧,她每年給他幾千塊,比種地強多了,他也該知足了。
可林老實不卑不亢的平和反應打破了她的計劃。
他似乎比她預想的能更好地適應這個節奏極快的大都市。就他剛才的表現,比她媽初到帝都時都還要表現得強一些。
在柳眉觀察林老實時,林老實也在觀察柳眉。這是個驕傲又自得的女子,能從窮得叮當響的農村奮鬥到帝都,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站住腳,擁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她確實有值得驕傲的資本。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柳眉無疑是優秀的。但再優秀也無法掩飾她被這繁華大都市迷住了眼,將良心都丟掉了的事實。
同住一個屋簷下,錢玉芳跟她公公的事,她事先就一點都沒察覺嗎?不可能,錢玉芳就她這麼一個女兒,還指望這個女兒給她養老送終,怎麼可能瞞她。
要是她反對,兩個老人肯定成不了事。
見過太多的人性複雜的一麵,林老實清楚,柳眉之所以不反對不過是基於利益的考量。她媽跟公公好上後,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甩掉自己這個上不得台麵又沒了用的繼父了嗎?
這是其一,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她公公名下有套值錢的大房子,每個月還有一筆不菲的退休金,手裡可能還有一筆不少的存款。
如果他再找個老伴,萬一被老伴哄得找不著北,以後財產分割肯定是個大問題。所以還不如跟她媽在一起,這樣既不用擔心公公孤獨找後媽分他們的財產,她媽的養老問題也解決了。
真是好算計。
他們把什麼都算計好了,就是唯獨沒想過,那個為她們奉獻了二十年的繼父該何去何從。
林老實看著桌上那隻白瓷瓶裡插著的兩枝嬌豔欲滴的漂亮,心想,這柳眉的外表就跟一樣漂亮,但內裡卻是一團腐朽。
柳眉見他一直不說話,直接主動開了口:“你過來找我什麼事?是不是缺錢花了?待會兒我給你取五千塊,再給你買張下午的火車票,我很忙,沒空招待你,你自己回去吧!”
為了打發走林老實,柳眉決定破財,多給他三千塊,他現在總該知足了吧。
林老實回過神,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放到桌子上,推了過去。
柳眉沒動,睨了一眼那張滿是褶皺的紙,問道:“這是什麼?”
“我的診斷書。”林老實語氣平靜地說道。
柳眉詫異地瞥了他一眼,拿起紙撫平,一目十行地掃完,心裡有種道不清的遺憾,怎麼就是良性的呢?良性的肯定要花不少錢吧。
頓了頓,她敷衍地問道:“醫生怎麼說?”
林老實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他道:“醫生說了,這個腫瘤是良性的,最好做手術將它切除掉,以免它繼續長大壓迫到視神經。”
柳眉明白了林老實的目的,自認晦氣,語氣不耐地說:“行,回頭我給你五萬塊,你拿去治病吧!”
林老實坐在那兒不吭聲。
柳眉知道他這是不樂意了,不爽地說:“五萬已經不少了,你還想怎麼樣?”
林老實伸出手掌:“五萬不夠,我要五十萬。”
柳眉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地樣子:“你瘋了吧,要五十萬,虧你說得出口,你怎麼不去搶?”
正好侍應生送咖啡和紅茶過來了,她不願在外人麵前丟了人,閉上嘴,殷紅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細細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著純白色的小勺,輕輕攪動著咖啡,不做聲。
過了兩分鐘,等侍應生走了以後,她才壓著火氣說:“隻有五萬,你愛要不要,多了沒有。”她自覺自己已經夠大方了,五萬塊,多少人乾一年還攢不了五萬呢。
林老實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而是提起了另外一個問題:“知道我是怎麼打電話到你公司去的嗎?”
這話激起了柳眉的好奇。她掀起眼皮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林老實不疾不徐地說:“感謝無所不能的網絡。我找了會上網的人幫忙在網上輸入你的名字和大學,就跳出好多信息,連你大學時候得了什麼獎都有,網上還有你的簡曆呢,也有你現在的頭銜,裡麵就有你們的公司名稱。我把電話打到你們公司,再通過語音提示,轉人工接聽,最後就轉到你座機上了。哎,給你打個電話可真不容易啊!”
這是林老實真心的感歎。七繞八繞,打通得好幾分鐘,這還是在沒有人占線排隊的情況下,否則要更久。
可做賊心虛的柳眉卻硬是覺得林老實這是在諷刺她。揚起眉,嘲諷地說:“你想以此顯示你很能是吧,也是,是我低估了你……”
林老實悠悠地歎了口氣:“你怎麼會以為我是在顯擺呢?柳眉啊,我這是在告訴你,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找到你老公的單位,你公公的單位。哦,你公公好像退休了是吧,找上門好像也沒什麼大的用。”
“你這是威脅我?”柳眉簡直不敢相信。
林老實端起紅茶喝了一口,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在威脅你。畢竟我是個生了重病一無所有的人,也不怕再失去點什麼了?況且這帝都,也沒人認識我,丟臉什麼的我也無須在意。”
柳眉氣得頭一陣陣疼,詫異地望著林老實,這還是以前那個沉默隻知道乾活拿錢回家的老好人嗎?太壞太惡心了,竟然威脅她。
他一個鄉巴佬拿那麼多錢乾什麼?柳眉覺得他這更多的是敲詐自己,另有目的。按住太陽穴,柳眉強忍著爆發的衝動質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麼?林老實,你還認不清現實嗎?我們跟你已經不一樣了。難道你還想讓我媽跟你回鄉下天天種地養雞,又或者你想跟她進城?這不可能好嗎?那是我老公的房子,我媽是來給我帶孩子,我再把你帶過去,像什麼話?再說,你進了城,你能適應城裡的生活嗎?你會用燃氣灶,會說普通話,會帶孩子去打預防針上早教課嗎?”
林老實舉起手,製止了她這沒邊沒際的猜測:“彆,你想多了,我可不敢跟你們一起過,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原主就還有一個姐姐,但遠嫁到隔壁縣去了,幾年才見一麵。他在這世上幾乎可以說沒什麼比較親近的親人了,真要被錢玉芳偷偷給弄死挖個坑埋了,對外說他是病死的,都沒人會去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