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醫院的普通病房是3人間。這會兒正值元宵佳節, 病情不是很嚴重的病人不願意住院, 所以病房相對比較空, 食物中毒的12個人,正好安排在了4間病房。
木槿拎著東西去了住院部,找到護士和守在這兒的民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得到允許後,她拎著粥進了病房。第一個病房裡住著三個病人, 金陽和另外一個病人雖然搶救回來了,但因為中毒比較嚴重, 現在還沒醒, 飯自然吃不上, 木槿就將飯盒留給了坐在床上, 抱著膝蓋的夏靈。
“吃點吧,我買的雞肉粥, 不吃晚上會餓。”木槿勸夏靈。
夏靈抬起一雙迷茫的眸子, 看著麵前鮮活動人, 似乎絲毫沒受影響的木槿, 張了張嘴:“木槿,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啊?”
木槿笑眯眯地說:“當然是回家了。”
“回家?”夏靈在嘴裡咀嚼這兩個字,“哪個家啊?”
木槿同情地看著她:“當然是我們的至親所在的家,從小撫育我們長大, 伴隨著我們成長的那個家。你不會覺得那個破出租屋就是我們的家吧?”
夏靈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瑩潤的目光追隨著木槿精神奕奕的臉, 緩緩說道:“我早就知道,你跟我們是不同的,真羨慕你。”
說著,她將下巴靠在了膝蓋上,雙眼迷蒙,顯然是對未來很沒有信心。
也是,她長期構築的希望和信仰已經坍塌了。她不但沒能發財,還將自己打工攢的積蓄投了進去,騙了人進來,浪費了自己一兩年的光陰在這裡,也難怪她一時半會兒有點接受不了。
喟歎一聲,木槿輕輕拍了拍夏靈的肩膀:“你還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
夏靈木木地點了點頭。
木槿已經從民警那裡了解到,夏靈的父母知道女兒的消息後,買票連夜趕了過來,明天清晨就能到。以後自有她的父母來撫慰、開解她,如果親人都把她拉不回來,那旁人就更沒辦法了。
輕輕帶上門,木槿去了隔壁病房。
這間病房裡住著夏正清、武文誌和另外一個成員。
知道被送進醫院,還被警察通知了父母之後,三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的,一點精神都沒有,沉默地躺在病床上,定定地望著頭頂的天花板。
木槿的到來打破了病房裡的沉悶氣氛。
瞧見他,夏正清馬上蹭地坐了起來,伸長脖子往她背後望去,沒看到警察和護士,頓時來了精神,壓低聲音急切地問道:“木槿,你怎麼來了?是毛主任他們派你來接我們的嗎?”
木槿詫異地望著他:“你沒看下午的新聞?”
這個事鬨得沸沸揚揚,全網皆知,夏正清怎麼還對傳銷這麼死心塌地啊?
夏正清不解地看著她:“什麼新聞啊?我們被搶救回來後就送到了病房,當時好累,睡了一覺,醒來就看到你了。”
“護士和警察沒告訴你們,你們被傳銷組織給騙了,已經通知你們家人來接你們了嗎?”木槿索性挑明了問道。警察要調查他們的身份,聯係他們的親人,那就不可能不告訴他們目前的情況。
果然,夏正清的臉上閃過一抹慌亂,他緊張不安地說:“當然說了,就跟以前毛主任告訴咱們的一模一樣。木槿,你不會信了吧?警察肯定是騙你的,他們隻是做做樣子,真跟他們走了,回頭他們肯定會把咱們的東西都拿走。”
木槿無語,他還是執迷不悟呢,把毛主任以前洗腦的話都當成了聖旨。
“夏正清,你說你現在有什麼可以被警察騙的吧,財還是色?你說說,你有哪樣,口袋比臉乾淨,臉上豆豆成堆,你說說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木槿直接戳破了他,“彆指望什麼毛主任了,你們前腳去醫院,他後腳就收拾東西走了。至於王總和隋經理,他們倆已經被警察帶走了,以後鐵定會坐牢,估計沒個好幾年出不來。”
“不可能!”夏正清下意識地不相信,氣急敗壞地吼道,“王總那麼厲害,怎麼會被警察帶走,你騙我的!”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木槿懶得跟他浪費口舌,轉身就準備走。
一直沉默的武文誌忽地叫住了她:“那木槿,你知道我們的手機、身份證、銀行卡在哪兒嗎?”
木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毛主任走的時候,我看他包裡脹鼓鼓的,這些證件和手機應該都在他手裡。不過他的手機號已經打不通了。”也就是說,這些東西很可能找不回來了。
武文誌聽了難以置信,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才過來一個來月,這前前後後,得損失五位數,還年都沒法回家過,當初還跟家裡人說到這邊掙大錢,結果把自己的老本都貼進去了,想想就難受。
相比較於武文誌很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夏正清還冥頑不靈,也不知毛主任他們給他灌了什麼**湯,他緊擰著眉,指責木槿:“你胡說,毛主任怎麼會貪咱們那破手機。他可是知道咱們每個人的銀行卡密碼,但他從來沒多取過咱們一分錢。就算他拿走了手機,那肯定也是替咱們保管,你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
木槿嘖嘖搖頭:“你可還真是忠心。要不試試給你那位毛主任打打電話,看他還理不理你。你現在沒身份證、沒錢,親朋好友也都知道你在搞傳銷,你拉不了什麼新人過來了,家裡也不會給你寄生活費了,你覺得毛主任還會收留你嗎?更何況,毛主任能不能逃掉這一回還能難說呢。“
樹倒猢猻散,他們這個團夥的主乾成員絕大部分都被捕了,餘下的也不過是喪家之犬,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就算逃脫,也不敢再輕易露麵了。
夏正清遲早會認清這個現實,隻希望他不要變成二大爺。
木槿放下三分粥,去了另外一個病房,這裡麵三人懨懨的,很沒精神,不過瞧他們一臉後悔和氣憤的樣子,應該是醒悟過來了,垂頭喪氣一陣,回去後應該能好好過日子。
木槿把粥給他們後,去了最後一個病房,也就是林老實他們的病房。
林老實看到木槿拎著粥進來,又驚又喜。他還擔心這姑娘跟著王總他們會出事呢,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脫身了。大家都逃了出來,真好。
第二個發現木槿的是龐大海。瞧見木槿手裡拎的飯盒,龐大海馬上諂媚地說:“木槿,你給我們送飯來了啊,真是太感謝你了。你對我們真好。”
“不客氣,大家同吃同住一場,現在要分開了,我給你們送頓飯,不算什麼。”木槿淡淡地說道,然後將飯一一放在每個人病床旁邊的小幾上後,“趁熱吃吧,不然待會兒涼了。”
龐大海不用彆人提,端著一次性盒飯,拆開筷子就狼吞虎咽起來,吸得粥滋滋作響:“真好吃,還是外麵的飯菜有油水。”
一頓醫院清淡的病號餐愣是被他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小範見了眼饞不已,也二話不說地端起飯盒就吃,活像餓死鬼投胎。沒辦法,他這輩子吃最久的素就是在傳銷裡麵,大過年的都頓頓水煮白菜蘿卜。
“謝謝。”林老實朝木槿道了謝,也端起了飯盒。
一時間,病房裡都是喝雞肉粥的聲音。在這片聲音中,牆角的安靜格外引人注目。
木槿剛進病房就發現了,康老板也呆在這個病房裡,他沒中毒,自然不用住院,沒他的床位,他就坐在地上,兩隻手圈著雙膝,呆呆地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發呆。
采訪視頻木槿已經看過了,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起來康老板既是一個可憐人又是一個可恨人,可以預料,回家後迎接他的將是一場什麼樣的暴風雨。
搖搖頭,木槿輕輕把飯盒放到了他旁邊的椅子上。
察覺到身邊的響動,康老板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瞥了木槿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龐大海最先吃完,他粗魯地用手摸了一下嘴巴邊沾的白米粥,舔了舔唇,一臉的意猶未儘,目光掃到牆邊椅子上的那隻飯盒,嘿嘿笑了笑:“康老板不吃啊,那就給我吧。我中午吃的全吐了,光這點東西填不飽肚子。”
木槿不想搭理厚顏無恥的龐大海,沒做聲。康老板現在沉浸在絕望中,更不會搭理他。
隻有小範,他在傳銷裡沒少被龐大海打擊,現在見龐大海竟然不要臉地要搶彆人的飯吃,鄙夷地撇了撇嘴:“你餓彆人就不餓啊?人家康老板擱在那兒,待會兒吃呢!”
作為一個騙進去還沒被洗腦的人,小範其實挺同情康老板,得虧自己沒妥協,還這麼快就被救出來了。不然真怕他哪天會步上康老板的後塵。
龐大海不樂意了,凶巴巴地瞪了小範一眼:“關你屁事,長輩說話哪有你小子多嘴的份。”
說罷,他又對木槿說:“這小子被那些無良的記者給嚇到了呢,還真擔心無顏回去家中老父老母。要我說啊,都是這些記者胡言亂語,把他給害了,不然誰知道他回去了。這些記者真是害人不淺,什麼都不懂,還胡亂報道,斷人財路。”
看樣子,他對於他們這個窩點的被端很憤怒啊。不敢怪警察,就把火氣撒到了記者頭上。
木槿還沒做聲,小範已經不服地嚷嚷起來:“這個報道報得好,宣傳出去,讓大家都知道了你們的手段,看以後你們還怎麼騙人!死老頭,不好好乾活,整天就想著坑蒙拐騙,丟人,難怪你女兒都不認你呢!”
“你小子說什麼,你小子再說一遍!”唯一的女兒不認他是龐大海的痛腳,被小範一戳,當即暴怒,手張牙舞爪地指著小範,一副要吃了他的樣子。
現在又不是在傳銷裡,小範才不怕他呢,指著自己的臉說:“我就說了怎麼啦?再說一遍也一樣,為老不修,一個賭棍騙子……”
龐大海被揭了老底,惱羞成怒,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就想往小範臉上砸去。
啪!重重地一聲,林老實將沒吃完的飯盒往桌上一拍:“閉嘴,誰再嚷嚷,我把這半碗粥潑他頭上。”
龐大海是個人精,從林老實今天在媒體前的一係列表現他就看出來了,林老實根本沒被洗腦,而是一直在找機會逃跑。再一想今天中午吃的飯是他一個人做的,龐大海總懷疑是林老實動的手腳。不然,以前他們也吃過好多次土豆,怎麼都沒事,偏偏今天輪到林老實做飯就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一想到林老實不動聲色地做了有毒的土豆給大家吃,想起中午腹痛難忍時的慘狀,龐大海打了個寒顫,再不敢惹林老實。彆小瞧學生娃子,這些讀過書的人陰壞陰壞的,回頭怎麼被他們弄死的都不知道。
他老實了下來,往床上一趟,拉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
旁邊的小範瞧龐大海這幅慫慫的模樣,哼了哼,朝龐大海做了個鬼臉,然後對林老實笑了笑,自己玩去了。估計這一屋子,就他心情最好,因為他幾乎沒什麼損失就逃出生天了。
林老實收回了目光,輕輕掀開被子,穿著病號服和拖鞋下了床,瞥了一眼窗外暗沉的天色,輕聲對木槿說:“已經不早了,我送你出去打個車,早點回去休息。”
她哪還需要一個病人送啊。木槿猜,林老實是找借口想跟她單獨說會兒話。
也好,病房裡人多眼雜,很多話不方便說,她也正好有話想跟他說。
“那就麻煩你了。”木槿含笑說道。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來到住院部樓下那個小院子裡。這個院子白天是停車場,不過晚上車子大多開走了,這個地方就空曠了下來,正好適合說話。
木槿問林老實:“康老板那邊怎麼回事?”回來的路上時間不長,在車上她也隻是粗略掃了一眼視頻,沒有詳細看,因而不清楚。
林老實把前因後果說了。
木槿沉默了一會兒說:“傳銷裡很多這樣騎虎難下的人,一旦犯了錯,拉了親朋好友進來,在清醒過來,知道這是一場騙局後,沒法麵對親朋,隻能一條路走到黑。這樣的情況,不拘底層業務員,包括經理、老總也一樣。”
林老實頷首:“康老板也是個可憐人,陷進去的普通業務員哪個不是可憐人呢?”
無論是被騙,還是自己也變成加害者,最終一切都會反噬回來。
康老板的情況就是個無解之題,他可憐,那些被他騙過來,折了錢,失去人生自由,還搞得可能會離婚,可能跟親戚反目,可能跟女朋友分手的親戚就不可憐嗎?
林老實不是受害者,沒法站著說話不腰疼,替受害者原諒康老板,說沒關係。每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不想提這個,轉而問木槿:“你什麼時候離開C市?”
這個木槿也還不確定,因為現在C市這一波打擊傳銷肯定會蔓延好幾天,高.潮層出,抓住不少老總。她很可能得留在這兒,跟師兄一起跑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