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 林老實見到了那個被抓回來的學員。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他身上沒有絲毫年輕人的朝氣,形容枯槁, 眼神如一潭死水, 毫無波瀾, 看得人心驚。
更加讓人驚懼的是, 因為逃跑,他現在是重點受懲罰的對象, 每天隻要電擊室一開,他就會第一個被拖去電擊。天天忍受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也就難怪他會如此消沉。
兔死狐悲, 看到他這樣,紀鑫和陳子鳴本來話都不多, 這下更沉默了,三個人中午晚上呆在宿舍能一句話不說。
林老實看到這一幕, 心裡愈加憤怒。
就在這時, 他接到了教官的通知,原主的母親來看他了。
戒網癮學校為了讓家長放心,是不限製家長來探望孩子的, 甚至, 家長不放心,可以在學校裡陪同孩子呆兩天,都沒問題。
所以偶爾,林老實也見過一兩次家長陪同上課的情況。當然, 在上課的時候,教官也好,上課的老師也罷了,都會宣傳一個觀念,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年輕一輩為什麼沉迷網絡,為什麼不聽父母的話,都是因為這輩子過得太順利,太舒服了,所以不能理解父母。
這可是說到那些父母的心坎裡去了。五六十年代那一輩,是物質條件最貧乏的一輩,他們比較喜歡憶苦思甜,總覺得相比較現在的年輕人太幸福,太不珍惜現在的生活。所以看不慣年輕人的生活態度。
同時,他們那一輩,很多時候都是父母說了算,大家長製,父母說了算。所以他們也繼承了父輩的獨斷專橫,覺得當年我當兒子、當女兒時是怎麼樣的,所以也以此來要求孩子。孩子稍有不聽他們的意思,他們就覺得孩子忤逆他們,不孝順。
正是因為戒網癮學校這種精神洗腦迎合了家長的心理,所以家長才會對學校如此放心,對自己孩子被挨打、被電擊完全無動於衷。甚至覺得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太不聽話了,就該送他到這裡來受受教訓。
所以跟原主母親訴苦,懇求她帶自己出去是行不通的。相反,他還要裝作懺悔、認識到自己錯誤的樣子取信對方。
林老實跟在教官身後,很快就製定好了策略。
他們來到專門的會客室,裡麵拎著一包東西的林母立即站了起來,歡喜地看著林老實:“阿實,媽來看你了。”
林老實點點頭,壓下心裡的厭惡,喊道:“媽,你坐下說。”
“誒。”林母坐下,邀功般地將自己帶來的那一堆東西推到林老實麵前,絮絮叨叨,“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烤鴨,還有一些零食,晚上回去要是餓了,你吃點填填肚子……”
林老實乖順地點頭:“嗯,我知道了,你下次彆買這麼多東西了,浪費錢。你們掙錢也不容易,都一把年紀了,注意身體。”
林母聽到林老實絲毫沒怪他們兩口子,還反過來關心他們,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自然了幾分。
“沒事的,隻要你好,我跟你爸爸就放心了。你呀,總算懂事了許多,也不枉我跟你爸花了這麼多錢送你到這裡。以後你要好好聽話,早點戒掉網癮,早點回家。要是缺什麼,跟家裡說,知道嗎?”
林老實點頭,張了張嘴,似乎有點難以開口:“我……”
林母瞧了他這樣子,嗔道:“怎麼,有話要對媽說?那你就講啊,跟媽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說得這麼輕鬆,他真要說了什麼不如她的意的話,搞不好就要多在這裡呆好幾個月。
林老實撓了撓頭:“那個,媽,這裡什麼都好,就是我有時候煙癮犯了,有點想抽兩根……”
林母還以為是什麼,聽說是抽煙,頓時笑了:“那我過幾天給你帶幾天。”
反正他們家老頭子也抽煙,還說男人嘛,哪有不抽煙的,因而她也不覺得抽煙算什麼事。隻要兒子好好在這裡改正,抽點煙算什麼。
林老實連忙擺手:“媽,你就彆給我帶了,給我點錢吧,學校裡的小賣部有賣香煙的。”
體校在郊區,不允許學員出去,這麼幾百號人,平時多多少少要買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所以就開了一家小賣部。專門賣一些飲料、食品、香煙、衛生用品之類的,價格比外麵的超市貴一半,又能小小地創收一筆了。
聽說開這個小賣部的就是閆主任家裡的親戚。
林母進門的時候也看到了操場邊的小賣部,既然開了,肯定是讓學員買東西的。
林老實在這裡麵的表現不錯,現在態度也很端正,是該給他一點零花錢。於是林母沒有多猶豫,打開錢包,掏了五百塊給林老實:“媽給你一點零花錢,你要是缺什麼,自己去買,不夠我下次來,再給你一點。”
林老實接過去,感激地看著林母:“謝謝媽,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以前太不懂事,不明白你跟爸的苦心,傷了你們二老的心,在這裡我跟你和爸爸說對不起。你回頭轉告爸,我會在這裡好好學習一年,以後出來找個正經事做,再也不碰電腦了。”
自從兒子迷上電腦,他們兩口子極力反對之後,一家三口哪次說話不是夾槍帶棍,說不了兩句就吵起來,哪有這樣平和坐下來聊天的時候。
今天竟然聽到了兒子這番發自肺腑的話,林母激動得落淚,再次覺得這筆錢沒有白花,她欣慰地看著林老實:“你能理解我和你爸的苦心就好。我們就你一個兒子,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不會害你!”
“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行傷害之事,就是這些獨斷專橫,自以為是,不配為人父母最愛做的事。還說不是傷害!林老實這一瞬間真想把她拽到電擊室挨挨電擊,看她還說得出這麼話不。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要出去,還要靠這個女人。
放在桌下的左手用力攥緊,林老實從桌上抽了一張紙,遞給林母,溫柔地勸道:“媽,彆哭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的錯,你彆哭,我改正,我以後一定聽你們的,明年出來後,好好報答你們這二十年來的養育之恩。”
林母欣慰地看著他:“我們家阿實長大了,媽開心,媽高興啊!”
嗬嗬,林老實攥緊了手裡的幾張紙幣,說了一堆好話。他知道他們這個年代的人最喜歡聽什麼,投其所好不要太簡單。
林母是笑著走出會客室的,邊走還邊說:“過一陣我再來看你,你在裡麵好好聽各位老師的,他們不會害你。”
林老實點頭應是,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天逃走的那個男人。
他也被教官帶了過來,但還沒走進會客室,他就跪了下來,抱住一對中年男女的腿,撕心裂肺地哭泣道:“爸,媽,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帶我出去,帶我離開這裡,我以後什麼都聽你們,求求你們,你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好不好……”
中年女子麵上有幾分不忍,但還是完全沒想過要放兒子出去,她摸了摸男人的頭說:“小剛,你聽媽的,好好在這裡改正,等改好了,我跟你爸就來接你回去!”
中年男人的脾氣就沒那麼好了,抬起皮鞋狠狠踢了男人一腳,怒吼道:“你還打暈老子逃跑,好啊,你長能耐了。李老師,這小子就交給你們了,給我重重地打,不讓他長長記性,他不知道好歹。老師管教他,天經地義,打死我都不會吱一聲!”
這是何等的虎爸,不,這種人都不會稱之為父親。
男人聽到這句話,絕望了,他揚起黑睃睃的目光,仰頭看著這個名為他父親,卻帶給他最多傷害的人:“你真的想我死?”
“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把我們老於家的臉都丟光了,你要改不了,就死在這裡吧,彆回來讓人知道我有個變態兒子!”中年男人怒火中燒,惡語相向。
可這個年輕人又做錯了什麼呢?林老實聽彆人悄聲議論,這個年輕人隻不過是個同性戀,喜歡的是同性,不願意聽從父母的安排相親娶妻生子而已。
他何錯之有?就因為這個在父輩看來大不容的理由,被送到了這裡,經受這種折磨。
年輕男人顯然對父母也絕望了,他的眼淚都乾了,垂下了頭,鬆開了抱住女人的手,一身頹喪。
就在大家以為他要認命的時候,忽地,他撲了過去,抱著了中年男人的腿,掀開了對方的褲腳,張嘴就咬了下去,麵色猙獰。
“啊……你這個不孝子,快鬆開,鬆開,想咬死老子啊……”中年男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旁邊的教官見了,趕緊過去要抓走叫小剛的年輕人,但怎麼拽都拽不動,小剛就像不要命了一樣,死死咬住他的父親。
最後還是教官捏著他的下巴用蠻力將他的嘴掰開了。
但小剛這會兒看起來格外恐怖,他的嘴巴上都是紅通通的血,那血從嘴巴流到了衣服上,渾身都染紅了。但他似乎不懼,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讓你嘗嘗我的痛……”
再看中年男人的小腿,上麵一塊肉都被咬得快掉下來了,吊在那裡,要掉不掉的,格外嚇人。
林母第一個受不住,捂住臉,後怕地說:“這……這小子也太不孝了吧,那可是他的父親。他父親花這麼多錢送他進來是為了什麼?不都是為了他好嗎?他竟然這麼對他爸,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林老實仿佛聽到了一個絕望的靈魂在哭泣。到底是得有多絕望才能做出這種血腥又瘋狂的行動,他忍不住看了小剛一眼,心底的憤怒幾乎快要將他焚燒了。
他怕再多看小剛一眼,所有的隱忍都會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大聲質問這些所謂的為人父母者,他們把孩子當什麼?他們的私有財產?養的阿貓阿狗?
握緊拳頭,林老實收回了目光,推著林母出門:“等他做了父母,他會明白父母的苦心。這全天下誰都可能會害咱們,但辛辛苦苦把咱們養育長大的父母不會害咱們。”
心有戚戚焉的林母聽到這番話,似乎找到了安慰,欣慰地說:“阿實,還是你好,你能想明白這一點真是再好不過了。媽為你驕傲。”
說罷,她翻出錢包,打開,將裡麵剩下的三百多塊紙幣一起掏了出來,遞給林老實:“阿實,你最近都瘦了,食堂裡的飯吃不飽,就自己買點吃的,彆苛待了自己。好好學習,有需要給我和你爸打電話,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媽你就放心吧,我在這裡吃得好,睡得香,教官們、老師們也對我很好,我學到了很多大道理。你就彆為我操心了,快回去吧。”林老實一副替父母著想的模樣。
林母放心了,拎著包,高興地走了。
看著她歡快的步伐,林老實眼底閃過一抹很沉很沉的恨意。相比較傳銷組織裡麵那些吃人血饅頭的,他都沒這麼恨。
這些敗類,根本就不配為父母。
“你媽倒是對你挺好的的。”宋教官在一旁感歎地說。
林老實知道,在見他之前,林母已經先見過所謂的老師和教官了,知道他進來這大半個月的表現,所以才會這麼痛快地給他錢。
有錢就好辦事了。林老實揚了揚手裡這三百多塊,笑著對宋教官說:“走,走,教官咱們去小賣部抽支煙。”
去了小賣部,林老實花一百塊買了包煙,丟給宋教官,自己卻隻要了一盒口香糖,在嘴裡嚼。
宋教官接過他的孝敬,丟進口袋裡,嘴上卻客套推辭了一番:“這怎麼好,你不抽還買給我。”
虛偽!林老實笑著說:“這不是感謝宋教官對我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嗎?一包煙而已,宋教官太客氣了,等我結業出去了,說好還要請你吃大餐的,宋教官可一定要賞光啊。”
宋教官還以為上次他隻是說說,不過掂了掂口袋裡這包好煙,他有些相信林老實的話了。
這個小子蠻上道的,不像那些蠢笨的。拍了拍林老實的肩,宋教官笑著冠冕堂皇地說:“你小子太客氣了,好好學習,早點改正錯誤,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了,誰要你請客啊!”
他口袋裡沒那包煙這句話還有點說服力。
林老實特彆實誠地說:“學習改正錯誤是為我自己,我當然要好好乾。不過這也不妨礙我感謝宋教官的幫忙,這是兩碼子事。”
“你小子倒是個懂事的。”宋教官被林老實奉承得心花怒放。
不過這一幕被好幾個學員看見了,一傳十,很快就傳到了紀鑫和陳子鳴的耳朵裡。
等他回去後,紀鑫年紀小,還憋不住話,狠狠地瞪了林老實一眼,整晚都沒跟他說話,似乎嫌他是個奸細,向教官靠攏了。
陳子鳴雖然因為年紀要大一些,城府深一點,沒有明麵上給林老實臉色,但卻更不跟他來往了。訓練、上課、吃飯都不叫他,兩人明晃晃地在宿舍孤立林老實。
林老實也不介意,彆人怎麼誤會他都無所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行。他一定要儘快從這裡出去。
過了兩天,林老實聽說了對小剛的處罰。哪怕把他父親咬得傷得不輕,他也沒被放出去,反而更是因此定了他的罪,說他太桀驁不馴,目無尊長,不過教官和老師們也有點怕他,所以直接把他關進了小黑屋,想以此磨掉他的銳氣。
林老實知道後,想起自己被關在裡麵兩天的遭遇,非常同情小剛,更恨自己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救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吃苦。
因為小剛這件事,更加堅定了林老實迫切想出去的決心。
慢慢取得教官、老師以及原主父母的信任,再從宋教官身上下手離開這裡,太慢了。
為了能早點出去,林老實決定賭一把!
這天晚上回去後,林老實就第一個去洗澡,他放了冷水,任憑冷水衝刷過他的身體,剛出了一身的汗,衝冷水澡對身體非常不好,因為阻礙了汗液排出,濕熱隻能積聚在體內,容易生病。
這樣做了四天,到第五天早上,林老實終於感冒了,頭暈眼花,口乾舌燥,鼻涕不止,還時不時地咳嗽,很嚴重,隻能呆在宿舍休息。
體校裡校醫給他開了藥,打了針,但治了兩天還是不見好。
因為林老實進來後,除了第一天反抗過以外,很快就認命了,態度一直很端正,說是模範學員也不為過,大家到時沒懷疑他是故意把自己弄感冒的。
因為林老實很容易就家裡聯係上了。
他沙啞著嗓子,邊打電話邊劇烈咳嗽:“媽,嗯,我……咳咳咳,我想你和爸爸了。也沒什麼,就是……咳咳咳,感冒了,有點難受,就特彆想你和爸爸……小時候,我每次感冒都是你背著我去醫院,我怕打針,你總鼓勵我,說乖乖打了針,出去就給我買米花糖吃……”
他的這番話,勾起了林母心底的慈母之心。她想起了兒子小時候可愛、全心全意依賴他們的那段幸福時光,加上現在兒子進去之後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正在積極改正,她就更不忍心了。
於是,當天下午,林母就拎著保溫盒過來看林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