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1 / 2)

攻玉 凝隴 19272 字 12個月前

滕玉意就此墮入了幽冥之鄉, 苦痛離她而去, 意識隨之抽離,她仿佛化作了一粒塵埃,無知無識,四處漂浮。

渾渾噩噩遊蕩著,某一日耳邊傳來雜響, 有人揭開了她麵前的黑布, 露出外麵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 一朝醒過來, 意識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才發現這地方很熟悉。

這是一座幽沉莊嚴的祠廟,堂前有幾名內侍在打掃。

“你來長安沒多久,難怪不知道這裡供著的是誰, 這是聲名赫赫的晉國公滕紹,生前戰功彪炳,因為力主平叛削藩,不幸被逆黨所害, 算來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原來這是父親的祠廟, 父親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處?

“聽說當時太子已經請旨, 隻待晉國公的女兒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 誰知紅顏薄命, 沒多久連晉國公的女兒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聽得渾身冰冷, 低頭看自己,結果空無一物,扭頭望向條案,上頭供著幾個牌位。她喪魂落魄靠過去,看見牌位上“晉國公”的字樣,眼淚一瞬湧了出來。

“噓……”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親,正是新婚燕爾之際,這種話休要再提了,當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對對對,最近宮裡喜氣洋洋,曆時三年,淮西道叛軍終於歸降。西北四鎮對戰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勝仗,四方捷報頻傳,聖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興。”

有位宦官欣然道:“說到成王世子,兩年前他隨軍出征,我曾見過他一回,他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身手好不俊俏,那時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歲,沒想到才過了兩年,已經能單獨領兵抗戎了。”

“可不是,這兩年來成王世子橫擊左右,狙殺蕃首,吐蕃屢屢吃敗仗,聽說藩軍如今隻要看到朔方軍和神策軍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風而潰。”

滕玉意苦澀地聽著,她和阿爺已經死了三年了?而這三年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聽說皇後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給成王世子擬親,有這回事麼?”

那人眯著眼道:“世子小時候染了怪疾,多年來未痊愈,太子都娶親了,成王世子還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兩年,如今終於快要回來了,彆說成王殿下和成王妃,連聖人和娘娘都心急,據說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幾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紀稍長的內侍從外頭進來,嗓音尖細刺耳:“好哇,原來你們一個個在這躲懶!彆怪我沒提醒你們,晉國公殉國那回聖人曾說過,等到平定了淮西,定會來祠廟吊唁晉國公,如今凶黨退卻,天下大定,聖人這兩日就會前來吊唁,趁聖人尚未駕臨,你們趕緊給我打掃,要叫我發現一處不夠乾淨,自己去外頭領板子!”

這時外頭忽然大亂,又有兩名宦官闖進來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麼了,劉公公,為何急成這樣?”

“快走快走,宮裡都亂了。”

“沒頭沒腦的我們也聽不明白呀,劉公公,彆著急,慢慢說。”

劉公公跺腳:“什麼慢慢說,出大事了!軍中剛送了急報,世子在邠寧跟吐蕃對峙的時候,數萬藩兵越過橫山奇襲鄜坊,鄜坊府屯糧不足,世子拔軍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結果在進城時,有軍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眾宦官大驚:“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軍士不知誰派來的,這兩年一直混在世子的軍隊裡,射中世子後,世子當場將此賊砍下了馬,然而賊子早有準備,馬上咬毒自儘了。那箭毒得厲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軍士報信時,他還強作無事,說窮通壽夭實乃常事,要爺娘莫難過。還說清虛子道長年紀大了,倘若他死了,彆讓清虛子道長知道。”

幾名內侍眼睛紅了:“世子還這麼年輕,連親都未結,真要有個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虛子道長已近耄耋之年,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頭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宮裡去。世子吉人天相,定會無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經帶著擅長療毒的奉禦趕去興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虛子道長也一同出發了,要是能及時趕到,或許還有救。”

他們顯然也覺得希望渺茫,倉皇間一齊往外湧,滕玉意魂魄無依,不自覺也跟了上去。

“報信的軍士說,鄜坊的百姓在帳營外守候,要麼送藥要麼送醫,死活驅不走,他們說蕃軍圍城半月,本以為要巢傾卵破了,沒想到世子前來救了圍,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這位少年將軍,就出了這樣的事。”

滕玉意渾渾噩噩聽著,生前對藺承佑並無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樣不得善終,聽了一陣陡然意識到,她在此處遊蕩,阿爺和阿娘又在何處?都死了三年了,為何還是見不到爺娘?

她心急起來,飄飄然往外尋,眼看要飄出祠廟的閽門了,一個蒼老的嗓音在她在耳邊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響遏行雲。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顧。

那老者道:“還不肯回麼?”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領,身子往後一晃,撲通一聲,她仿佛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這一回周圍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熱流。

她漂浮在其中,漸覺胸口注入了熱氣,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動。

刹那間,耳邊的聲音大了起來,這回變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兒!玉兒!”

滕玉意眼皮發黏,無論如何睜不開眼,身上仿佛千鈞重石,壓得她無力動彈。

“我的好孩子,這是怎麼了。”

有人開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動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麵前是姨母焦急的臉龐。

“玉兒。”

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滕玉意惶然睜大眼睛四處看,隨便一動彈,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將滕玉意摟入懷中:“是不是做噩夢了?嚇成這副模樣。”

滕玉意驚魂未定,試探著去摸姨母的臉,還沒碰到便哆嗦起來,唯恐這又是一場夢,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裡。

杜夫人從未見過滕玉意副模樣,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麼了,姨母在這呢,不怕,什麼都彆怕。”

又對身後的下人道:“昨日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留下了收驚符,快熬了水給玉兒服下,她前晚在竹林裡受了驚,看這模樣分明是嚇壞了。”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溫暖乾燥,真真切切包覆著她的手,還好她活過來了,這種死而複生的滋味,任誰都無法體會。

她哽咽著抱緊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驚訝又心疼:“快,快去青雲觀請兩位道長,說玉兒受驚了,請他們上門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頭上搖了搖頭,眼淚卻淌得越發凶了:“沒事,我隻是……我隻是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杜夫人心疼壞了,不住拍撫滕玉意:“什麼樣的噩夢嚇成這樣?昨日晌午你說回屋睡個午覺,結果這一覺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過下人遞來的巾櫛,一邊替滕玉意拭汗一邊道:“今天早上春絨和碧螺看你遲遲不醒,過來請示我幾回,我說你舟車勞頓,前夜又在竹林裡遇到了妖物,或許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誰知你到了晌午都沒動靜,我過來看你,瞧你臉色白得嚇人,我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請道長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顫栗,前世的場景宛然在目,隻要安靜下來,耳畔依稀就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

她回想阿爺的死狀、回想自己臨死前的絕望,胸口的悲涼之意怎麼都揮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納罕,察覺滕玉意身上全都濕透了,忙又張羅給她換寢衣。

滕玉意一動不動依著姨母,等到身上不那麼冷了,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周圍。

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滿屋子亮光光的,案幾上的邢窯白瓷花瓶供著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氣裡浮蕩著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說著話,春絨捧著滕玉意的外裳過來,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幾乎能看見這丫鬟額頭上細細的汗毛。

眼前這一切如此真實,真實到足夠讓她浮亂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接過衣裳低頭趿上鞋,試著起身,不料雙腿直發軟:“姨母,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晌午了。”杜夫人親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餓壞了吧?你阿姐早間來看過你,看你未醒,在這陪了你許久。我看她精神不濟,逼她歇下了。我們才用過午膳,菜已經涼了,姨母這就讓她們重新做幾個菜送過來。”

杜夫人出屋張羅,滕玉意梳洗了到鄰室看杜庭蘭,杜庭蘭的臉埋在錦衾裡,儼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來,又去鬆筠堂看端福。

端福將歇一晚益發見好了,滕玉意進屋的時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鬆,抬頭望見滕玉意,他站了起來:“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慘死的模樣,眼睛酸脹莫名,這老奴因為忠誠,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還在保護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異,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開視線,假裝打量屋內陳設:“無事,眼睛進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為何不出去走動?”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讓老奴在屋中養著。”

“所以就連一步都不走動?”

“老爺讓老奴護好娘子,現在手臂折了,醫官不讓亂走。一日不見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邊,老奴隻求速好。”

滕玉意異常沉默,半月前剛從舟中醒來時,她隻記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謀害,因此滿心都是如何儘快趕到長安救表姐,昨日這一場大夢,倒讓她想起許多遺忘了的前世細節。

“端福,我記得我五歲的時候你就到我身邊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爺的死士。”

端福道:“是。”

“當年你還在阿爺身邊的時候,可曾見過阿爺跟一個南詔國的姓鄔的男人來往?”

端福沉默了,過片刻方道:“老奴隻跟了老爺三年就被指派給了娘子,這期間隻見過一個姓鄔的女子,名叫鄔瑩瑩。”

滕玉意頷首,端福不會撒謊,可見除了鄔瑩瑩,端福也沒見阿爺同其他的鄔姓人氏來往過。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爺書房見到的那遝南詔國寄來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鄔瑩瑩之手?

“那你可記得,這個鄔瑩瑩是何時到的阿爺身邊?”

端福斂低了眉:“十年前老爺從鳳翔班師回朝,鄔瑩瑩被一列暗衛送到軍營來,當時鄔瑩瑩受了傷,老爺令人從鎮上尋了醫官和老媼照拂鄔瑩瑩,等鄔瑩瑩好了,老爺徑直把她送到了揚州。”

滕玉意心絞成一團,那正是阿娘悲劇的開端,前世她已經打聽過這些事,而今再聽仍覺得諷刺。

“護送鄔瑩瑩的暗衛作何裝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們夤夜來,天不亮就走了,領頭的那個單獨跟老爺在帳中說了許久的話,當時老爺還特意屏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來回踱步,突然想起夢中景象,阿爺把那遝信藏在書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誰寫的,隻需回府中書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對端福道:“這兩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術。”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為防身的狠招術?”

滕玉意走到門口,回頭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種,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仆遇害的那一晚,那個出現在外牆上的黑氅人,那種仿佛來自幽冥地獄的凶冷氣息,委實讓人不寒而栗,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從查出這個黑氅人是誰開始吧。

滕玉意拋下這話就走了,端福無論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這一回,他半張開嘴望著門,過了許久才回過神。

這頭飯食已經擺好了,杜夫人將酪漿澆到胡麻飯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聲細語:“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著你醒來吃呢。”

滕玉意雖說惦記著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負姨母的苦心安排,何況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經開始冒汗,想起自己從昨天晌午睡下之後一直未進食,便在席上趺坐下來:“姨母,你陪我吃。”

杜夫人依言在對麵坐下,慈愛地看著滕玉意。

“早上你姨父依著你的話去找成王世子了,決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見盧兆安的事告訴成王世子,如此一來,那妖物到底與盧兆安有沒有關係,就可以借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誰知青雲觀門窗緊閉,也不知裡頭出了什麼事,你姨父等了許久都沒人來應門,隻好先走了。”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雲觀不是曆來香火鼎盛麼,為何突然關門閉戶?”

“你姨父隻說裡頭寂靜異常,觀中竟不像有人,他當時就覺得蹊蹺,但也沒法子進去探究,回到府裡用過午膳,下午又去青雲觀了,不知這一回能不能見到成王世子。”

滕玉意聽到成王世子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後在父親祠廟的所見所聞,那一幕太虛幻,與她前世的親身經曆截然不同,醒來後她已經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

隱約記得在她死後第三年,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沒聽到他是活下來還是殞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給叫醒了。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誰?那把蒼老的嗓音傳來,宛如黃鐘大呂,一下子把她從漫長沉重的夢魘中拽出來。

她漫不經心拿起筷箸,對姨母說:“那晚成王世子將樹妖從安國公夫人體內打出後,安國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雲觀突然關門,不知跟救安國公夫人有沒有關係。“

杜夫人疑惑道:“會不會是關門作法?“

滕玉意吃過飯淨了手麵:“前晚來的倉促,好些東西落在了家裡,姨母,我得回府一趟。”

杜夫人一怔,忙跟著出來:“多帶些人跟著,拿了東西就回來,紹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來過幾回,我問這孩子什麼事,他死活不肯說。”

滕玉意口中漫應著,帶了人匆匆趕到滕府,滕紹這些年常年在外任職,府中雖日日有人打掃,仍不免有些潮濕空寂之感。

到了花園外,滕玉意腳下踟躕起來。

碧螺道:“娘子,怎麼了?”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園林如繡。塘邊的翠柳,臨風依依。一陣醺風吹過,碧清的池水泛起團團波光。

她苦澀地望著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懼滋味,至今鮮明可觸。

默然在池邊佇立許久,直到心底那股駭異的感覺稍稍消減,她才抬目看向另一個方向,本來腦海裡隻剩一些殘碎的記憶,這一回的夢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彌留之際的確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咽氣了。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護衛,從夜色中的身影來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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