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在藺承佑背上扭來扭去:“我不!我想再聽一會兒。”
然而她怎拗得過藺承佑,很快就被強行送走了。
花廳裡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見美捋了捋須,主動開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臠,也該有個姓氏,或叫許氏,或叫張氏,不至於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聲,的確太不尋常了,帝王以萬民為子,哪怕那女子的來曆再見不得光,隻要廢帝存心替她擬個冠冕堂皇的身份,絕不算什麼難事。
藺承佑回到花廳,重新展開一卷竹編:“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後,就把所有關於屍邪的記載都查了一遍,師尊曾說過,屍邪逢亂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屍。要成屍邪,三者不可缺其一。棄智,你來。”
棄智冷不防被師兄抓住考功課,倏地挺直脊梁:“做屍邪的人往往命格陰詭至極,要麼體格強健過人,要麼百病纏身。此其一。”
眾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廢帝廣禦天下,不知見過多少美人,論理不會費心供養一位注定活不長久的病秧子,估計這屍邪體魄異常強健。
“其二,所謂‘屍邪’,少不了一個‘邪’字。能做屍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凶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夠凶邪者,死後都不能應化天地煞氣而生。”
滕玉意暗暗點頭,這話倒不差,今晚屍邪一步步把眾人逼至絕境的手段,委實讓人不寒而栗,想來生前便壞透了,死後加倍惡毒。
棄智接著道:“其三,屍邪非枉死不可得,隻有枉死之人,戾氣才能在斷氣之時到達頂點,加之趕上亂世,赤星見於東方,白彗乾於月門,陰陽勃蝕,天地氣反(注②),方能化出這至邪至凶的屍邪。”
藺承佑補充道:“我剛才就說了,屍邪死的那一年,恰趕上前朝傾覆,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所以她隻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見美流淚歎道:“當年祖師爺死於屍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來作惡,我等身為東明觀的弟子,怎能坐視不理?”
絕聖和棄智摸了摸腦袋,你們方才可不是這麼說的,要不是被師兄強行扣押在成王府,你們早回東明觀高臥去了。
見喜用袖子拭了拭淚,忿忿然道:“屍邪姓甚名誰,生辰八字如何?吾等隻有知道這個,才能克製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長太瞧得起我了。”藺承佑道,“再急也隻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來的史料,關於樊川行宮的記載寥寥無幾,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專門記載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遺曾寫道:端午,揚州司馬進獻了百隻糖蟹,今上當即令送五十隻往樊川行宮。
“糖蟹向來是貢物,以鮮肥者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廣陵快馬送來長安,廢帝嗜食糖蟹,卻能如此割愛,可見他對行宮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歲,如果那時候便住在行宮裡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廢帝的妃嬪或是禁臠。”
眾道駭然:“難道是廢帝養在宮外的女兒?”
藺承佑摸摸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蘭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眾道七嘴八舌說開來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賤,廢帝給個封號即可,何至於公主死後空得一塊無名碑。”
“是啊,從沒聽說過公主生前隻能住在行宮,死後不能認祖歸宗的。”
藺承佑道:“光從屍邪身上想,這點的確想不通,那麼何不想想屍邪的母親,也許這位屍邪母親的身份不堪見諸於世,所以連同屍邪也沒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顫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論公主母親的身份有多低微,隻需一道聖旨便可順理成章成為帝王的女人,除非這女子一輩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齊齊瞠大了眼睛:“世子該不會是說,屍邪的母親另嫁有夫,所以屍邪雖是公主,卻無法認祖歸宗。”
藺承佑道:“我隻是猜測,或者是——”
這話該不該說?剛才隻顧著把妹妹哄去睡覺,卻忘了還有滕杜二人在場,他自恃臉皮極厚,居然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候,罷了,滕玉意聰明得很,不說也能猜得到。
諸人愕了一晌,心裡慢慢有數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廢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亂-倫之舉,譬如母妃、堂姐妹之類,廢帝與之生下一女,卻因為要顧全帝室顏麵,一輩子都不能認這個女兒。
也許後來廢帝也曾考慮過替私生女找個大臣認父親,卻因為國破家亡沒來得及上宗譜,是以屍邪死後隻落著一塊無名碑。
廳內一陣靜默,滕玉意眼觀鼻鼻觀心,假若真是如此,屍邪緣何一直被偷偷養在行宮就說得通了。
見喜咳嗽一聲打破尷尬:“這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當年祖師爺在樊川廢莊子裡找到屍邪破土而出的那塊墓地,後世恐怕永遠無從推測屍邪的身份,祖師爺又沒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計就算猜到了什麼,也覺得許多地方說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寫下的那本異誌語焉不詳。”
棄智奇道:“師兄,還有一點不通,師尊說屍邪喜歡獨來獨往,為何會跟那個金衣公子攪在一起?”
五道卻說:“這話應該反過來問才對。金衣公子是終南山一隻金色禽鳥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與它打過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觀不乏詳述,它生性風流,喜歡與女子——咳咳,屍邪是陰穢死物,素來又冷硬無情,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為何跟上了屍邪?”
藺承佑道:“你們可還記得這二怪破陣而出前被鎮壓在何處?”
“平康坊的彩鳳樓,一家妓館。”
藺承佑把竹簡擱回條案:“那妓館是洛陽一位叫賀明生的巨賈所開,自打半年前開張後,樓內就怪事頻出,樓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說早在重新修葺彩鳳樓時,匠作就不小心砸壞了後院地底的石碑,因為怕主家責罵,一直瞞著未說,但那晚我勘察陣眼,發現二怪真正破陣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絕聖啊了一聲:“莫非二怪破陣而出不是因為砸壞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我想不明白。”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屍邪似乎對你很感興趣,這件事你該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誹,知道你還不快給我解毒?一抬眼,正對上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屢次跟她提借命一說,還說她最近總撞邪祟與此有關,她早懷疑屍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為所謂的借命,藺承佑是不是也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屍邪喜歡剜心,尤其看重出陣後得手的第一顆心,今日下午我們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幾具乾屍,有被吸乾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沒有一具屍首被挖了心,可見屍邪雖然出土有一陣子了,但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第一顆心,為何會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覺得納悶。”
五道奇怪地看著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貧道想嚇唬你,屍邪渾身肌理毛發與常人無異,唯獨胸腔子裡缺了一顆心,她出陣後為了填補自己胸口的窟窿,會不斷挖彆人的心,一旦盯上某個獵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隻是湊巧,如果屍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謂凶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發坐立難安,突覺袖中一熱,忙悄悄在劍身比劃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見平息,反而更加熾熱。
難道不是?她滿腹疑團,這小老頭又想做什麼,正當這時,袖中恍惚有東西站起來,在她掌心畫了一個字。
她尋思一番,才意識到那是個“佑”字。
佑?這是何意?她環顧左右,目光落到對麵正在翻閱竹簡的藺承佑。
他?
小涯畫道:找他,殺屍。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過來,小涯這還是惦記著借命之說,拚命攛掇她親自對付屍邪呢,又知她一個人無法對付屍邪,所以讓她借助藺承佑之手除屍。
這豈不是說笑?藺承佑對付屍邪時怎肯帶個累贅在身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畢竟是他,如何能確保除妖的福報記在她頭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覺得小涯這想法未必就是異想天開,事在人為嘛,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屍邪已經盯上了她,一場災禍是躲不過去了。藺承佑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尋常的法子行不通,然而,論起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難不倒她。
這時絕聖和棄智都有些慌了:“師兄,滕娘子真是屍邪的第一個獵物?”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第一個我也不敢確定,畢竟當晚在彩鳳樓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兒梨和滕娘子,但從屍邪今晚追到成王府來看,至少說明它對滕娘子很感興趣。”
杜庭蘭聲線有些發顫:“那如何是好?世子,難道就沒有法子儘快除去屍邪麼?”
滕玉意在腦海中想好如何說服藺承佑帶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衝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我有話要講,請世子先給我解毒。
藺承佑饒有趣味看著她,依舊沒吭聲。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急道:“師兄,滕娘子處境極其危險,如果屍邪前去滕府侵擾,她連話都不能說,如何能呼救?”
“是啊,師兄,幫幫滕娘子吧。”
就連五道也說:“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給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久久不開腔,早請身後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筆墨來,然後提起筆來,寫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凶險你該知道。
藺承佑起身繞著條案踱步,無聲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裡的情況,是要挾恩圖報?
滕玉意莞爾: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實,畢竟阿芝是你的親妹妹。
藺承佑:你確定要我把話說明白?
滕玉意:難不成你還想賴賬?
他二人你來我往,目光中暗藏機鋒,旁人怎看得明白,棄智好奇拉了拉藺承佑的衣袖:“師兄。”
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沒有想過阿芝今日為何會邀你來府中參加詩會?
滕玉意無聲望著藺承佑。
他一笑:“這是我的主意。這兩日我四處找尋二怪的行蹤,今早無意中發現你們滕府附近有些妖氣,我擔心二怪今日會去找你的麻煩,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舉既是為了試探二怪,也是為了護你周全。我前幾日就在府中設了九天降魔陣,足可以抵擋妖魔。雖說這陣法沒能攔住屍邪,但最終壓製了她的凶力,否則她今晚何以不曾殺害一人?光憑你的翡翠劍,是對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為何會邀請才見了一麵的她,原來是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陣法相護,你今晚極有可能已經慘遭不測了。”
說到這他打住了話頭,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還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寫了幾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銘記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並非要挾恩,但世子應該知道,就算陣法能屍邪的凶力,也壓不住她蠱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經把不少人變成了傀儡,之後在耳房中,幾乎人人都喪失了心智,這種手段比親手殺人還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與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傷也會驚嚇過度,世子,這應該不是一道陣法能壓製得了的吧。
藺承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紙箋掃了眼,沒吭聲。行吧,你說的也有理,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碼歸一碼,人情該怎麼還,由我說了算。
滕玉意:不敢指望彆的,你先幫我解毒再說。
藺承佑麵色古怪,他倒不是不想幫她解毒,但要對付屍邪,一般的陣法和道術往往行不通,屍邪擅長蠱惑人心,尤其喜歡模仿獵物的言行,她既瞄上了滕玉意,應該對滕玉意的聲形相貌早摸透了,滕玉意突然說不出話,算是歪打正著,沒準能借此找到克製屍邪的法子。
但這話不能讓滕玉意知道,屍邪能窺破人心,假若滕玉意嗓子好了卻假裝不能說話,屍邪一看就知道了,那樣還如何設陷阱對付屍邪。
他思量一番,無辜地笑了笑:“對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無計可施,橫豎滕娘子不懂道術,能不能開口說話都不礙事,不過我保證,我絕不會讓屍邪傷到你,你丟一根頭發,我賠你一根頭發就是了。”
諸人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後我送你們回府,絕聖和棄智會在滕府中住下,接下來這幾日,他二人會寸步不離保護滕娘子,我也會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麼異動,我隨叫隨到就是了。”
滕玉意倒抽了口氣,藺承佑竟然寧願給她當護衛也不幫她解毒?
杜庭蘭雖也驚愕,卻暗自鬆了口氣,藺承佑桀驁歸桀驁,但聽說一向重諾,都承諾到頭發絲上了,阿玉的處境應該不至於太凶險。絕聖和棄智不過九歲,阿妹當貴客請來在府中住幾日倒也說得過去。
絕聖和棄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兩盒玉露團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後,滕娘子會不會天天拿素饌招待他們。
藺承佑又道:“杜娘子,這屍邪雖是衝著滕娘子來的,但它詭計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會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這幾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屍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蘭有些惴惴,轉臉一看滕玉意,旋即露出安恬的表情讓妹妹安心,點了點頭道:“好,我本就擔心妹妹,這幾日陪在她身邊,我心裡也能踏實不少。”
滕玉意想了想要開腔,忽覺小涯劍又發起燙來,小涯躲在袖中,在她掌心劃了一個字:湯。
她隱約明白過來,這老頭上回就念叨自己需被定期供奉,供奉之物正是所謂“胎息羽化水”,指明要藺承佑或是兩位師弟的浴湯,這會兒突然開始作怪,莫不是聽到絕聖和棄智要住到府裡,提前開心起來了?
嘖,這小老頭腦子裡整天都想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