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哪兒不舒服啊?”他故作關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靈根湯,我什麼都沒吃,好好地變成這樣,隻能與那湯有關。藺承佑,彆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藥給我,否則我絕不饒你!”
藺承佑嗤笑:“不饒我?彆說我沒有解藥,便是有解藥不給你,你打算如何不饒我?”
他話未說完,迎麵掌風襲來,滕玉意居然說動手就動手。
藺承佑頭往旁邊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膽子不小,敢在我麵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話不說揮出另一隻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煩招惹你!快把解藥拿出來,否則我跟你同歸於儘。”
藺承佑豈會讓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後一掠,立到了脊獸上,心中卻暗道,滕玉意雖說一肚子壞水,卻並非衝動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變,可見這火玉靈根湯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勸你省省力氣,彆說你目下隻是力氣大了點,便是真學了功夫也遠不是我的對手。”
滕玉意厲聲道:“你且試試。”可儘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論招式卻連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當她迫近,藺承佑又壞笑著滑到一旁。
眼看藺承佑滑如泥鰍,滕玉意心裡那團火越燒越旺,忽見他停下來,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沒追到藺承佑,不提防腳下一滑,順著瓦當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間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隻聽窗扉一聲重響,程伯早已從房內一躍而出,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橫軀要接住滕玉意,然而畢竟離得太遠,哪怕他身手如電,也差一臂之遙。
程伯心念急轉,改而往樓下撲去,他內力深厚,隻要能搶先一步落地,護住滕玉意不難,後頭霍丘也躍窗急追,打算與程伯上下接應。
滕玉意神魂嚇得飛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剛滾落屋簷,衣領就被人從後頭提住了,慌亂中回頭一看,正好瞥見藺承佑的前襟。
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後領把她拎回屋梁:“嘖,方才我可提醒過王公子,你偏不信邪。這回算你運氣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齋戒行善,不過也僅此一回,回頭再掉下去,我可懶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當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藺承佑,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諷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試圖站起來,無奈雙腿發軟,奇怪體內那團烈焰似乎小了些,腦子也清明了幾分,她疑惑地想,難怪是方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的緣故。
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軟聲調:“我並非存心廝纏,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飯後我怪汗頻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煉獄,一切都因那碗火玉靈根湯而起,今晚喝湯的不隻一個,為何獨我一人如此?這靈草既是世子帶來的,還請世子解惑。”
藺承佑遠遠走到一邊,一撩衣袍盤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熱氣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實在難受得慌,就活動活動筋骨,再不濟跟人過上幾招,多出幾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緩步走近:“世子這是承認你在湯裡做了手腳?實不知何處得罪了世子,還請世子高抬貴手,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目視前方:“王公子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雖說你得罪我的地方數不勝數,但這湯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隻能怪你身子太虛弱,克化不了火玉靈根這樣的靈草,不信你瞧你的兩個護衛,他們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順著藺承佑的視線看過去,今夜風清月皎,站在高樓之上,能將彩鳳樓內的景象儘收眼底,適才她在院中狂奔亂跳的模樣,估計都被藺承佑看見了,他大概都捂著肚子笑過一通了,難怪心情這麼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涼風,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澆熄了,轉眼又有了複燃的跡象:“說起來今晚喝湯的人裡,隻有我一個沒有內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誰?”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裡敲了敲,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確忘了單獨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時候湯膳還未送來,不過是去前樓取了一封信,回來這群人就把湯喝進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隻知火玉靈根能禦邪補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後會如此癲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藥草,發散發散也就好了,許是這東西與彆的藥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這樣吧,我從宮裡取火玉靈根的時候,順手把那本殘卷也拿來了,目下還沒來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難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說什麼沒看過,分明早就籌算好了,此人壞到沒邊了,下午窩了一肚子火,估計早就想捉弄她,剛發作半個時辰,他還等著看她的笑話呢,怎會主動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還要如何戲耍她,從齒縫裡溢出一句話:“那就有勞世子賜教了。”
說話間程伯和霍丘悄無聲息落到了簷角上。
藺承佑假模假式從懷裡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冊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隨意指著冊上一處道:“有了。火玉靈根藥性刁鑽,它是遇強則強,遇弱則邪,習武之人服用後固然可以益氣固本,但若是老弱婦孺服用,藥氣反會侵克本體,輕者發熱煩渴、喜怒無常,重者會生出一身熱瘡。”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緊繃,聽到此話稍稍鬆了口氣,隻是生瘡,不至於傷及肺腑:“那麼請問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麼?”
“尋常的化熱解毒方子無用,隻有靠自身內力方能化解它的熱性,服湯之人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習練出一套招式,不然熱瘡便會層出不窮。”
滕玉意聽說會長熱瘡,臉色更加難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藺承佑的臉劃花了,下一瞬聽到“習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從她活過來,的確有習武的打算,隻因端福斷骨未愈,一直擱置到現在。這回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回去之後可能就要張羅學武的事了。
但自願和被逼可是兩碼事。
“滕娘子這麼看著我做什麼?”藺承佑笑得頗有深意,“火玉靈根是世間異寶,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贈藥,滕娘子不說謝謝我,反而對我拳腳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不就是習練功夫麼?看你年紀不大,何不趁此機會練練筋骨,既能克化藥性,又能強身健體。火玉靈根助長內力有奇效,隻要你能順利克化,一口氣增長七-八年功力不在話下。”
藺承佑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個熱瘡會從何處冒出來。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學武的苦頭,因此這熱瘡是不長也得長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滕玉意臉上連顆小麻子都無,細膩如玉的一張臉,比春櫻還要嬌嫩,若是長上一堆紅通通的熱瘡,那可就熱鬨了。
他在心裡研究一遍,壞笑著收回視線,哪知滕玉意長睫一眨,居然擠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淚珠無聲無息滾落下來,如露珠般掛在粉腮上,然後她抽抽鼻子,眼眶裡的淚水像一串扯斷了的珍珠,竟是越滾越多。
藺承佑揚了揚眉,這就委屈上了?這湯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沒逼她。說起來自從與她相識,他就沒閒下來過,比起她連日來的所作所為,他簡直是菩薩心腸,今晚她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利用了絕聖和棄智這麼多回,想不到絕聖和棄智也會有不靠譜的時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藺承佑愉快地笑起來,負手越過滕玉意身畔,“這藥最不喜鬱結愁苦之氣,越哭熱瘡冒得越多。”
滕玉意嗚咽一聲,藺承佑雖然心如頑石,卻也覺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隻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長長熱瘡麼,怎麼像天塌下來似的。
好奇之下駐足回望,不防銀光一梭,迎麵襲來暴雨般的一堆銀針。
“師兄,當心!”棄智大叫。
藺承佑早前吃過滕玉意一回虧,知道她喜歡在身上藏毒針暗器,本來是處處留心的,剛才她這一哭,他險些上她的當。
他揮袖將銀針撈走大半,然而這一招來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電,仍有幾根銀針射向胸腹。藺承佑偏身一躍,踩著瓦當往樓下飛去,一路連踩帶踏,翩翩然落在廳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著他。
“滕玉意,你還敢暗算我!”
滕玉意轉眼就收了淚,昂首踏著瓦當離去:“多謝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訴我,至於能不能消受這靈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藺承佑本欲縱回屋梁,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頭往後院去。
這邊絕聖剛把卷兒梨房外的符籙貼好,忙完後在走廊上一間一間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兒梨趕出來後便閉門不出,從外頭幾乎聽不到動靜,不過好歹門上的符籙好好的。
正思量間,扭頭看到藺承佑和棄智過來,忙迎了過去:“師兄,王公子怎麼樣了?”
藺承佑道:“你們倒有心思關心不相乾的事,我叫你乾的活都乾完了?”
“師兄放心吧,都乾完了。”絕聖拍拍胸脯。
滿懷憂慮回了房,棄智老老實實杵在藺承佑身旁,悶聲道:“師兄,滕娘子她那樣難受,真是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麼?”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一遝箋紙:“她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這幾日少不了吃些苦頭。”
兩人一驚,竟真是克化不動的緣故?
“那、那師兄,怎麼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經告訴她了。不想長熱瘡,那就隻能練武了。隻要肯修煉內力,相當於白得七-八年功力,連這點苦頭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棄智這會全聽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師兄,滕娘子畢竟從未沒習過武,目下雖然年歲不大,聽說也及笄了,真要從頭開始學,會吃儘苦頭的,如果遲遲練不通幾處大脈,真會長幾粒熱瘡嗎?”
“不是一兩顆,是一堆。”
絕聖想了想滕玉意臉上長滿熱瘡的模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師兄,彆說小娘子,連宮裡的小黃門都不喜歡臉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樣好看,假如因為長熱瘡留下滿臉疤也太可惜了。師兄,就沒有旁的法子麼?”
“沒有。”藺承佑把燈移近,展開手中的箋紙,“火玉靈根是天下第一大靈草,既然陰差陽錯喝了,隻能憑自己本事消受,豈有光占好處,一點苦頭不肯吃的?”
棄智急得團團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該給滕娘子盛湯了。”
忽然眼睛一亮:“師兄,上回聖人同師尊說過宮裡有一本‘汝南桃花劍’的劍譜,聽說這劍法最適合體弱之人用來啟蒙,師兄當時還說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著,要不你先點撥點撥滕娘子?”
藺承佑麵色古怪:“桃花劍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熱壞腦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棄智。”
絕聖唉聲歎氣:“師兄,要是阿芝郡主長了熱瘡,你還會無動於衷麼?”
藺承佑展開竹簡:“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與我什麼相乾?”
“話是這麼說,但你隻要想想阿芝郡主長熱瘡會有多著急,大約就能體會滕娘子現在的心情了。”
藺承佑打斷二人:“你們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受罰。符抄完了?功課做完了?不想回去就關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掃陣眼,記得我說過的話,每一個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懶的話明日還有重罰。”
絕聖和棄智心知一時半會勸不動了,橫豎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隻能等明日,兩人隻得悻悻然起身:“師兄,我們今晚去小佛堂的話,滕娘子她們三個誰來照應。”
“今晚我睡在此處。”
兩人本已走到門邊,忙又跑回來:“師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說話間看向條案,赫然發現是一疊寄附鋪的票據,上頭典當的幾乎都是珠寶釵環。
想看看典當人是誰,然而右下角本該署名的地方,卻落著殷紅的指印,他們想想就明白了,那人並不識字。
“師兄,哪來的當票,這人為何要當這麼多首飾?”
藺承佑沒理會這話,絕聖和棄智訕訕把目光挪往彆處,桌上另外有堆箋紙,一張張翻過去,依次是樓裡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頭寫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的姓名籍貫。
這也就罷了,藺承佑手裡那張紙上寫著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師兄,這個田允德又是誰?”
藺承佑挑了挑燈芯,把燈弄亮些:“前頭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絕聖和棄智一凜,這位店主去年就患頭風病亡了。
“這個戚氏又是誰?”
藺承佑:“田允德的發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個?”絕聖困惑道,“師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麼,怎麼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婦來了。聽說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這對夫婦卻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聽說”。
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們在樓裡待這幾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沒閒著?”
兩人不敢吱聲,師兄還在氣頭上,再說下去恐會罪加一等。
“方才囉嗦個沒完,該說話的時候又啞巴了,都聽說了什麼,說來聽聽。”
絕聖精神一振:“師兄,上回我聽卷兒梨說,店主死前已經病了幾個月了,去世當晚有數位醫官作證,死因無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貫的貪財凶悍,縱算丈夫病亡,也不大會自尋短見,可是後來法曹來查過幾回,終究沒查出什麼。”
棄智也軟聲道:“還聽說這位田店主極為懼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發作,田允德因此嚇病了,老說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裡徘徊。”
藺承佑自顧自提筆在紙上寫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歲,章丘人,祖上販貨為生,因營財無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饑荒,舉家遷往長安,其妻戚氏為了維持生計,把嫁妝如數抵出,田允德用這筆資財購了繒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當。
戚氏,卒年四十一歲,章丘人,丁卯年隨夫來長安。
絕聖道:“丁卯年?豈不是十年前來的長安?我聽萼大娘說,這家彩帛行隻販賣上等絹彩,多年來生意興隆,說起長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板這家。我還以為田老板是家有累財才能把生意做得這樣大,沒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師兄,這算是白手起家吧。”
棄智搖搖頭:“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妝,田允德也沒有做買賣的本錢,怪不得他那麼懼妻。”
兩人一麵說,一麵好奇環顧四周,此樓雖成了妓館,但大部分陳設是彩帛行留下來的,單看樓裡的亭台軒闌,先前也是處處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婦倆說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財,一夕就散儘了。
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筆又抄下第三個人的籍貫:
容氏,越州人,母為越州織娘,父不詳。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購絲,重金聘下容氏為妾,同年六月,容氏隨田允德回長安,十月墜井而亡,卒年十六。
棄智麵有不忍:“原來那小妾姓容,說來也是可憐人,嫁來不到四個月就跳井了。對了,青芝說她跟容氏是同鄉,難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絕聖目光在條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對不對,青芝是滎陽人。真奇怪,她為何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不小心弄錯了,還是故意撒謊?”
棄智怔了一晌,麵色古怪起來:“不論她是不是撒謊,絕聖你不覺得奇怪嗎,青芝是在彩鳳樓開張之後才來的,那時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無交集,她怎會見過容氏呢。”
絕聖歪頭想了想:“這也不奇怪,彆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隨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頗有資曆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動,難免路過彩帛行,沒準青芝在一兩年前就見過容氏。”
藺承佑彈了彈箋紙:“嘮叨夠了沒?回頭看看夜漏,都什麼時辰了。”
絕聖和棄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門口,想起葛巾因為不肯跟卷兒梨同住鬨了一場,忽道:“師兄,我們早就想問了,上回來彩鳳樓的時候,葛巾娘子臉上的傷口還很新鮮,是人為還是厲鬼所傷,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傷,師兄為何說是被厲鬼抓傷?”
藺承佑笑道:“好,還算有長進,明知我故意說錯,卻也沒冒冒失失指出來,要不你們說說,我為何要這麼做?”
絕聖眼睛亮亮的:“師兄怕說出真相會打草驚蛇吧,師兄,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裡的某一位,因為嫉恨葛巾娘子處處搶風頭,所以才毀她容貌。”
棄智道:“可是今晚那廟客說,葛巾出事的時候賀老板都已經查過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後苑。”
“不是還有貼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場,可以指使底下人動手。我老覺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最可疑,畢竟廟客也說過,彆的都知雖出色,卻無望當上花魁,魏紫和姚黃可是隻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不置可否。
絕聖就當自己猜對了,興奮地拍拍胸口:“讓我想想,我們從金衣公子手裡救下葛巾娘子時,早把她房間裡的陳設看過了,房中除了靠著床的那扇窗,就隻有房門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厲鬼’直奔床頭抓壞她的臉,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麼潛進房裡的?”
藺承佑鼓了鼓掌:“有長進,你們再好好想想,依照當晚的條件,那‘鬼’是怎麼潛進葛巾房間的?”
“難道她撬了房鎖?可臨旁就住著彆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聽到,也可能被廊道裡的人撞見呀。
棄智麵色一亮:“會不會是從窗口爬進去的?”
旋即把腦袋耷拉下來:“不對,水榭裡的水不算深,園子裡來來往往都是人,半夜爬窗口,隨時會被人瞧見的。”
絕聖在房裡轉了兩圈,這間房與葛巾那間的格局差不多,隻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著房門:“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門的鎖鑰?可是從門口走到床邊,還有好長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來麼,陡然驚叫起來,不等它抓壞葛巾的臉,就會有人趕來了。”
藺承佑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提醒他們:“你們方才說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什來著?”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門。哦對了,還有鏡台、條案、矮榻、茵席、屏風。”
兩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齊聲道:“床?當時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藺承佑嘖了一聲,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對了,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真猜對了?”絕聖和棄智激動地抱作一團。
絕聖又道:“床可不是誰都能鑽進去的,魏紫娘子身形豐腴,鑽起來大概有些費力,依我看是姚黃娘子,她個子嬌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個時辰,也不會被人察覺的。”
棄智推搡絕聖一把:“你怎麼又繞回魏紫和姚黃身上去啦,不是都說了,她們那晚沒在彩鳳樓嘛。”
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說下去該天亮了,彆隻顧偷懶,快去乾活。出去的時候彆喧嚷,省得叫人說青雲觀的小道士沒規矩,要讓我聽到你們說話,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陰符經》。”
絕聖棄智縱是百爪撓心,也不得不走了,出來後才回過神,師兄不許他們在廊道裡說話,是防著他們去找滕娘子。
兩人望了眼滕玉意緊閉的房門,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說明白,省得滕娘子誤會師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說了滕娘子不信,畢竟她和師兄打過好幾次架了。
***
這時滕玉意已經在房中重新洗過澡了,先前跟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後,體內那股沸亂不安的怪氣瞬即平複,身上非但不再發熱,反而清涼舒爽,臉上本來絲絲發癢,如今也無恙了。
看來今晚不會發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轉了轉,之前隻顧著飛奔亂跳,過後才感到乏累,眼看時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覺再說。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熱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睜開眼,隻覺得臉頰癢得出奇。
該不會要長熱瘡了?她睡意頓消,下意識摸向臉頰,一時摸不出什麼,急忙找出火折子點燈,移到鏡台前一照,果然看見自己臉頰緋紅。
她倒抽一口氣,怪不得藺承佑願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訴她,程伯料得不錯,光是動兩下筋骨遠遠不夠,除非儘快習練出一套功夫克化藥湯,這熱瘡隨時會冒出來。
熱瘡是一粒都不能長的,那就隻有馬上學功夫了,但如何學、何時學,還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麵暗罵藺承佑,一麵搖動玄音鈴,確定門外無邪祟,便敲了敲牆壁:“程伯。”
“娘子。”門外很快有人低聲敲門。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開門低聲道:“幾時了?”
“子時了。”
“藥性又發作了,捱不到明早了,連夜學起來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給滕紹送信,萬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動提起要學功夫。
他喜憂參半,老爺一直盼著娘子學些防身的招數,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學,今日這一遭,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為軍營出身,武功學的是剛猛的路子,一個善拳法,一個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數均需強勁內力支撐,娘子毫無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來,程伯決定從最基礎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卻有些遲疑:“有沒有簡單點的劍法?我已經習慣用小涯劍了,往後用小涯劍防身的話,懂劍法要比不懂的強。”
“那就隻有克厄劍法了。”程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說是劍法,其實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隻有十招,空靈古拙,娘子,房裡不夠寬敞,隨老奴到園中去吧。”
主仆三人怕驚擾旁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夜色深沉,鄰近闃然,彩鳳樓上下都已入眠,輕手輕腳到了園中,遠遠瞄見前方有株蓊鬱的槐樹,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並未察覺異樣,便對滕玉意說:“娘子,就到樹底下練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襆頭,又把袍角撩起來掖在腰間,馬上要正式習練功夫了,居然有些緊張。
“開始吧。”
程伯輕咄一聲,左手負在腰後,右手遊龍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細了。”
霍丘頗懂規矩,並不多瞧程伯的劍術,而是轉過身去,留神周遭的動靜。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無奇,隻當簡單得很,等程伯比劃完十招,默默在心裡過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極慢,過後曆曆分明,她拔出小涯劍,依樣做了起來。
哪知才三招就支撐不住了,骨頭縫仿佛要裂開般,一身熱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沒必要學這麼難的。”她佯作輕鬆,邊揉肩膀邊說,“我頭回學功夫,宜從淺近的招術開始,這劍術太怪,換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會耍賴,小時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頭,誰也拿她沒辦法。
“這已經是最淺近的劍法了。”他一本正經道,“隻有十招,無需騰躍,而且全是近身搏鬥的招術,三日便有望調順真氣,換作彆的劍術,幾乎都要輕功做底,要練出個樣子來,少說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聲,真等半年過去,臉上大約全是熱瘡留下的疤痕了,她無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劃起來。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這個機會幫滕玉意入門,因此極為嚴苛。
“肩要平,腰要穩,這樣不對,老奴再給你過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程伯,胳膊用得著抬這麼高嗎,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對不對。腰沒必要放這麼低吧,明明直著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聽樹梢上有人輕笑了一聲,滕玉意一悚,下意識抬頭,程伯和霍丘飛身而起,拔刀喝道:“樹上何人!”
樹葉簌簌響動,樹上的人似乎伸了個懶腰:“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原來學功夫也能討價還價。”
藺承佑?滕玉意驚詫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藺承佑匿藏在樹上這麼久,二人竟然絲毫未覺。這絕非內力能辦到,除非藺承佑提前在樹上布下了結界之類的道家秘術。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躍到樹梢上,確認是藺承佑無疑,這才不動聲色道:“世子來此多久了?”
藺承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樹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來練功,我無心偷學,架不住滕娘子妙語連珠,再聽下去枉擔‘偷學’的罪名,隻能好心提醒提醒你們。”
滕玉意哼了一聲:“原來如此,讓世子見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學了,怕擾了旁人,特找了僻靜處習練,沒想到世子像小賊一般藏在樹上,行跡如此鬼祟,被當成惡徒也不奇怪。我體內怪力壓不住,接下來還要習練,還請世子挪去旁處,省得兩下裡不便。”
藺承佑不動如山:“滕娘子淨會說笑,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你們後到。就算要走,也該是你們走。”
滕玉意左右一顧,藺承佑絕不會沒事跑來吹冷風,提前在樹周圍做手腳,定有他的緣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沒給他騰地方的道理,不如就當此人不在,練完馬上就走,忍氣瞥他一眼,重新擺好姿勢:“程伯,我們繼續。”
程伯落回地麵,克厄劍法是最基本的劍術,憑藺承佑的武功,絕不至於偷學,園子統共這麼大,另找地方也麻煩,真要來回折騰,娘子說不定趁機不練了。
於是重新挽劍,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這回看仔細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沒練通大脈的緣故,越是如此,越該紋絲不差,失之毫厘謬以千裡,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會貫通了,就不會這般難熬了。
藺承佑在樹上閉目養神,耳邊全是揮劍的聲音,本來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
剛才看她跑來,他委實吃了一驚,依著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長熱瘡也不會學功夫,畢竟長熱瘡隻是一時,練功夫卻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後,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連夜給滕紹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決斷,居然說學就學。
結果沒過多久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硬將好好的劍術拆解成花拳繡腿,他譏誚地想,這就對了,滕玉意稟性奸猾,遇事總喜歡走捷徑,然而在學功夫這件事上,是絕沒有捷徑可走的。
他促狹一笑,如果三日內不能調順體內真氣,就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熱瘡就會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這麼想著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兩臂直展,左腿往後抬高,是個白鶴展翅的招式。
難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劃得有模有樣。
他有些驚訝,她竟是認真在學。
再瞧滕玉意的臉龐,嘴角緊抿,眉頭輕抽,分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他意味深長望著她,有點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學功夫,不論她否已經及笄,畢竟不是小兒的身骨了,這個年紀學武功,比兒時難上百倍,要把招式學到位,一身筋骨須得重新抻開,正所謂“枉尺直尋”。
念頭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自從他與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絕聖和棄智,連孩子都利用,這人心性能正得了麼。但這幾日看她待絕聖和棄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種下意識的關心和維護,不像是裝出來的。
下午他召二姬時,本以為她會袖手旁觀,可她為了維護二人,竟主動跑來與他周旋。這二姬身份卑微,想來對她而言全無可利用之處,她這麼做,無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虧。
本來覺得她壞,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骨子裡極重情義。
本來料定她不肯吃苦頭,怎知她說習武就習武。
他在樹上顛來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樹下也沒閒著。
她的確已經煎熬到極點了,身子搖搖晃晃,耳邊聽得見骨頭輕微挪位的聲音,熱汗一顆顆滾落下來,睫毛上結出一層厚厚的水殼。
她咬牙切齒道:“還要堅持多久?”
程伯滿意點頭:“這招式算到位了,再堅持數息就好了。”
數息?
滕玉意目眩神搖,這才隻有一招,十招怎麼辦?能不能不學了?長熱瘡就長吧。可惜沒有退路了,藺承佑的出現提醒了她,若沒有些防身的本領,隻會處處受牽製。前世遇害時,連端福都未能護住她,好不容易活回來,總不能重蹈覆轍。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這是個好名字,這一世既要長些新本事,就從這套克厄劍法開始吧。
她咬緊牙關,努力維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腦袋開始發暈。然而程伯死活不鬆口,每回都說“數息就好,數息就好。”
說來也怪,每當滕玉意覺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際,身上的痛感似乎就會自行調整。由“痛”轉為“脹”,漸漸有了“通”的架勢。
這時候,體內那股亂竄的怪力百川歸海,一齊湧向那一處,可惜似乎總差了點火候,始終沒有開閘泄洪之感。
再練下去靈魂都要出竅了,就聽程伯道:“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氣,頹然放下胳膊和腿,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極了,比打完架那一陣更痛快。
程伯高興道:“不錯,娘子可以學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樣回身一刺,胳膊卻“咯噔”一響。
她哎喲一聲:“等等,等等,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疼。”
藺承佑悠然在樹上閉上了眼睛,照滕玉意這個練法,三日內怕是練不通的,不過火玉靈根這麼容易就克化的話,也就稱不上異寶了。
滕玉意重新調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這回胳膊好些了,藺承佑卻突然從樹梢上躍下來。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備起來,不知藺承佑何意。
藺承佑眼睛直視前方,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們噤聲。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見有人從南澤閃身出來,月光籠罩下,隻見那人背影窈窕,頭上戴著麵紗,低頭匆匆繞過水榭,往紅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樓內整日佩戴麵紗的隻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來做什麼。
藺承佑提氣飛掠,悄無聲息跟上去。
程伯沉聲道:“娘子,成王世子不會專等在此處,定有異事發生,我們最好彆在此處盤桓了,還是儘快回房吧。橫豎第一招已經通了,今晚藥性不會再發作了。”
滕玉意望著藺承佑消失的方向點點頭:“走。”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還沒踏上台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淒厲的尖叫聲,愕然望過去,分明是從水榭的方向傳來的。
程伯和霍丘齊刷刷拔刀:“是紅香苑。”
滕玉意麵色微變,紅香苑就在倚玉軒對麵,格局與倚玉軒差不多,也是兩排廂房,住的都是樓裡的都知。
滕玉意驚疑不定:“你們覺不覺得女子的聲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點頭。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識想阻攔,但那叫聲似乎驚動了不少人,南澤燈影晃動,樓裡沸亂起來,料著過不多久,前樓的人也會趕過來查探。
三人趕到紅香苑,廊道裡人聲混雜,有位中年婦人從房裡竄出來,一邊倉皇整理釵環一邊顫聲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是魏紫的聲音。”
滕玉意隻覺得這婦人眼熟,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萼姬,她夜間未施脂粉,遠不如平日嫵媚。
各房娘子拉開門往外張望,隻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來。
“聽見了,應該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門開著。”
“當心些,彆忘了成王世子不許我們夜間出來走動。”
萼姬望著那扇開著的門,踟躕不敢動,扭頭瞥見滕玉意主仆,乍著膽子道:“王公子,你們——”
哪知這時候,又傳來發出一聲女子短促的驚叫聲,這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著卻不像魏紫。
眾人瞠目結舌,又一位中年婦人頂著蓬亂的發髻從房裡鑽出來:“是葛巾!出什麼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間而去,眾人按耐不住也出來,萼姬扭頭吩咐畏首畏尾的幾個婆子:“快去給世子和幾位道長送信。”
滕玉意趕到魏紫門前,房裡已點了燈,抬眼卻驚住了,隻見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卻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個是魏紫,顯然嚇壞了,她環抱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跟白紙差不多。
另一個卻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頭卻頑強地高昂著,縵紗早已撕破,露出臉頰上猙獰的傷口。
她死死盯著魏紫,口中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毒婦。”
無奈雙手被反剪著縛住了,隻能徒然掙紮,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來。
眾女嚇得花容失色:“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廊道裡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東明觀的見天道長和賀明生一前一後趕過來了。
賀明生襆頭歪戴,衣帶尚未係好,臉上的肥肉一跑一顫,氣喘籲籲道:“出了何事?”
驟然看見房內景象,他渾身一個激靈。
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輩們幫著把守前後門,樓內無人出去吧?”
門口堵了太多人,見天一時擠不進來,隻能伸長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幾個師弟看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藺承佑這才看向賀明生:“賀老板,大理寺的官員很快就趕到,把樓裡所有人都叫到前樓去,我有話要問。”
葛巾尖叫起來:“快放開我!魏紫!你這蛇蠍心腸的婦人,我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將卷兒梨趕走,想是早就動了報仇的念頭,有人同住一屋的話,會壞了她的事。
藺承佑提前就守在樹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會有異舉。
魏紫踉蹌撐著胡床站起來,紅唇顫動,一雙鳳目瞪得極圓:“你這瘋婦,休要血口噴人。你明明是被厲鬼所害,與我什麼相乾。”
藺承佑徑自催促賀明生:“還愣著做什麼,先把人弄走。”
賀明生帶了兩名廟客闖進來,確認葛巾手邊沒凶器了,這才敢把葛巾拽起來,他似乎依舊很震驚:“葛巾,好好的你這是做什麼?該查的我們也查了,早告訴過你,不是魏紫她們害的你。”
葛巾目眥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會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證據!”
在場的人愣了一下:“證據?什麼證據?”
這時又有人跑來:“世子殿下,大理寺的嚴司直來了。”
過不多時,彩鳳樓的人全都聚齊了,滕玉意在前廳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見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員,他帶來了十來個衙役,把彩鳳樓裡裡外外都看住,隨後對賀明生說:“叫兩位資曆老的假母帶路,我有幾位屬下要到內院搜查。”
眾人不知他們要搜查何物,一時間驚疑不安,賀明生惶然指了兩名婦人出來,讓她們領著吏員往內院去了。
樓裡的十幾位都知,除了被縛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裡,個個神色透著不安,卻也不敢妄動。
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說吧,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頭:“奴家自是為了報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毀了容貌,此事人儘皆知。當時主家把樓裡諸人排查了個遍,居然無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聲音,委實陌生得緊,若是樓中人所為,怎會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樓中鬨鬼數月了,所以人人都說是厲鬼所為,主家為了息事寧人,也就未去報官。”
“既然你自己都認不出那女鬼的聲音,何事讓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著魏紫:“奴家傷得稀裡糊塗,本以為一輩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誰知天道好還,前幾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樣東西。就收在奴家腰間的香囊裡,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來,當眾解開係繩,摸出裡頭的東西一瞧,是一塊奇光異彩的寶石,大如鴿蛋,顏色殷紅。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東西一拿出,魏紫臉色瞬間就變了。
堂裡人大多都不識此物,背地裡議論起來。
藺承佑揚了揚眉:“靺鞨寶(注②)?這就是你說的證據?”
葛巾頷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潤碩大的靺鞨寶,長安僅此一枚,這是去歲一位蕃酋王子贈與魏紫的,事後魏紫曾屢次當眾誇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證,世子一問便知。”
賀明生滿臉錯愕,萼姬卻起身仔細瞧:“沒錯,奴家記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會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帶人來尋歡,她們幾個各施其才,葛巾撫琴作詩、姚黃學黃鸝叫逗樂、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屬魏紫,就將這塊靺鞨寶送給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還請主家和萼大娘細細分辨,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塊。”
魏紫表情猙獰起來:“怪道前幾日這塊靺鞨寶不翼而飛,原來你竟存心誣陷我——”
藺承佑打斷魏紫:“賀老板,萼大娘,你們過來好好認一認。”
萼姬為難地看一眼魏紫,默然點點頭。
藺承佑又看賀明生,賀明生也歎氣:“正是這塊。”
魏紫臉色遽變:“世子殿下,休要聽葛巾胡說,這塊靺鞨寶雖是奴家所有,但前幾日就不見了。”
葛巾聲音尖銳:“丟了這樣一塊異寶,為何不見你報官?你是不敢報吧!因為你心裡清楚,這塊靺鞨寶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時候丟的!”
她扭頭看向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間一向由青芝負責打掃,但自從奴家毀容那日起,青芝忙著端湯送藥晝夜不歇,已經許久不曾掃灑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擄走,病好之後奴家嫌晦氣,便令青芝打掃居室,結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這東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敗露,也不敢回來尋找。”
魏紫臉漲得通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曾親口說過那人是位中年婦人,我的嗓腔你聽不出麼?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聽出來了。我早說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詩會去了,有兆輝詩閣的才子們作證。”
“聲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時我太過驚慌,一時未聽清也未可知。兆輝詩閣離彩鳳樓不遠,你隨時可以借故抽身離開,當晚林侍郎他們隻能證明你曾在詩會上出現過,卻不能擔保你從頭到尾都未走開。兆輝詩閣的詩會我去過多次,每過亥時便會大飲,與會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還如何曉事?我被害的時候正是亥時後,那時候如你趁亂離開,壓根不會有人察覺。”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齒,“照你這麼說,豈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彆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寶。你曾說自己愛惜此物,從不讓其離身,如果不是你所為,它為何好好地會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說這東西前幾日就丟了。”魏紫眼神閃爍,“或許有人故意將其偷走,卻用來栽贓我。”
“我隻問你,你為何不報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緊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話,豐潤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看不出是心虛還是忿恨。
在場的人神色各異,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話,目光裡添了幾許疑惑。
葛巾深深向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時遭逢家變,不慎墮入泥淖,身雖下賤,心未蒙塵,上月無故被人毀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隻為找出真凶。此人毀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報,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證就在眼前,還請世子殿下和嚴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眾人唏噓,葛巾出事前最是豁達大度,突然性情大變,無非因為遭逢大難。出事後不一味自憐自艾,還能忍辱尋凶,這份心性,說來可敬可歎。
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來看著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隻求一個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藺承佑,慌亂道:“世子殿下,請聽奴家一言——”
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閉嘴,繼續問葛巾:“那日打掃屋子是你提出來的,還是青芝提出來的?”
葛巾訝然抬頭,原以為藺承佑會詢問那晚的詳情,哪知問起了這個。
她不知其意,硬著頭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報仇,你得先把這件事想起來。”
葛巾思索良久,搖搖頭道:“此事過去好幾日了,奴家想不起來了。”
藺承佑直起身來,負手繞著葛巾走了兩圈:“我聽說青芝這丫鬟最是貪懶,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動求沃姬替她換個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掃房屋,她就沒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這麼說,奴家倒是想起來了,那日我喝解毒湯時不小心弄灑了一些,青芝就說我病中沒少嘔吐,如今既見好了,不如趁機把房屋打掃乾淨,正好可以去去病氣。”
“這就對了。”藺承佑頷首,“你被那禽妖擄走,回來後少說昏睡了幾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壞了,你好之後,她不趁機躲懶就不錯了,怎會主動攬活?你想想當日情形,青芝都說了哪些話?那塊靺鞨寶是你找出來的,還是彆人找出來的?”
葛巾臉色微變:“……不對……是青芝說床底下有東西,世子殿下是說——”
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說,害你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