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郡王驚詫莫名,然而沉下心來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著救命,絕不至於厚著臉皮深夜過來討浴湯。
他震驚片刻,咳嗽兩聲道:“既是為了救人,杜公不必覺得難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儘。
淳安郡王一走,房裡就隻剩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謹地飲了一口茶,不經意一抬頭,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杜裕知早知道藺承佑頑劣不羈,當即戒備地掃了他好兩眼,確定他不像要刁難自己的樣子,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冷不防開了腔:“敢問杜公,貴府那位老媼的親戚是突發急病麼?”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來,來時還未聽說有此事,直到晚間妻子才突然令人傳話,嗯,應該是突發急病沒錯。
“回世子的話,正是急病發作。”
藺承佑:“頭一回聽說用浴湯做藥引,可知是哪位醫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搖頭:“這……杜某也不知,隻知急需藥引救命。”
藺承佑笑了笑,沒再接著往下問。
杜裕知暗鬆了口氣,就聽耳房門響,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來了,將手中的水囊遞給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夠不夠,我令人在浴斛守著,若是不夠,杜公隻管令人傳話。”
杜裕知肅容接過浴湯,千恩萬謝告辭了。
這時管事領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讓管事去鄰房邀顧憲,又對藺承佑說:“你不是早說餓了,這會倒不見你動了。”
藺承佑把茶盞擱回案幾,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還有點事要交代阿芝身邊的人,還得出去一趟,皇叔你們吃吧,不必等我,我回來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裡等了一陣,遲遲不見姨父派人回話,乾脆坐在桌前,從鏤空牙筒裡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寫寫畫畫。
杜庭蘭在鏡台前卸了簪環,走過來一瞧:“在寫什麼?”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個“三”字抹去,托腮歎道:“今日見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時候的事。”
杜庭蘭一向心細如發,也思忖著坐下:“我記得李淮固小時候靦腆多了,今日看她說話,倒是比從前沉穩不少,聽說她阿爺如今也是一方要員,想來這幾年沒少在阿爺身邊曆練。”
滕玉意歪著頭想了想,李淮固的父親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沒記錯,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遠還隻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沒調任浙江,更沒兼任浙東都知兵馬使……
今日這一見,才知李淮固的父親已是一方要員了。
不過經過這幾樁事,她早已習慣這一世的事與前世的記憶不同了,隻是內心深處,仍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時外頭忽有人敲門,滕玉意等不及,親自去開門,果然是碧螺回來了。
碧螺微微喘著氣:“不好了,中門全都落了鑰,聽說禦宿川出了怪事,幾位國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驚嚇,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嚴加看管,選的都是一等護衛,嚴禁各院串門。奴婢沒法托人傳話,也不知道杜老爺在前頭如何了。”
杜庭蘭啊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亂如麻,走到暗處輕輕敲了敲劍柄,劍身幾乎隻溫熱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來不及了。而且白日我同端福說好了,他晚間會在月明樓東北角牆外的中巷裡等消息,隻要姨父取到東西,碧螺就會給端福送話,現在中門一鎖,兩下裡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趕快去傳話,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說著摸了摸懷裡的禿筆,隨意找了件披風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蘭見狀忙說:“你彆去,讓碧螺她們去。”
滕玉意說:“碧螺不會翻牆,我多少懂點招數。再說院子裡人多眼雜,中間又隔了窄巷,端福性子謹慎,如果不能確定是我,未必肯現身,假如碧螺高聲叫嚷他的名字,定會引來護衛,所以還是我去最快。”
她不容分說掩上門,下樓尋到東北角,果見牆外有一株柳樹,低聲就要喚端福,恰巧外頭窄巷裡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快步走過,想是護衛巡防。
滕玉意斂聲屏息,等牆外回歸安靜,兩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牆頭。
她自從練了桃花劍法,身姿就比從前輕捷許多,回來後又跟霍丘學了不少招數,爬牆完全不在話下。
攀到牆頭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裡一看,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莫非端福方才為了避人躲開了?
正猶豫著是跳下去還是翻牆回去,就聽不遠處有腳步聲走來,是個男人,而且隻有獨自一人。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跳,那人卻冷不丁叫了一聲:“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沒掉下去,竟是藺承佑。
她坐穩身子扭頭朝下看,就見藺承佑在巷中負手仰頭望著她。
她心中驚疑不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世子?”
藺承佑笑了一下:“你在找端福麼?”
滕玉意想了想,乾脆跳入巷子裡:“世子瞧見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處都落了鑰,婢女送不出話又不會爬牆,隻好我自己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舉起一樣東西:“你在等它吧?”
滕玉意怔了怔,藺承佑手裡的是一罐水囊,而且他似乎為了證實她心中的猜測,還故意在她麵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聽到水聲晃動,臉驀然一紅。
“你——”
“這是皇叔的浴湯。”藺承佑一哂,“下午你讓端福潛進飛逸閣,原來是為了偷浴湯,偷了我的還不夠,連皇叔的浴湯都騙。”
滕玉意窘得無地自容,左右瞄了兩眼,打著哈哈笑了笑,然而從臉頰到脖頸,皮膚幾乎一霎兒就變紅了,被月光一照,活像染了胭脂似的。
藺承佑睨了幾眼,莫名覺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那件襴袍一模一樣。
他挪開視線:“你一個小娘子,弄這麼多男人的浴湯做什麼?彆告訴我是為了好玩,嘖,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還想好好解釋解釋,被他毫不留情指責一通,愈發恨不得鑽進地縫裡,瞪他一眼道:“當然是為了辦正事,緣故麼,下午我已經跟世子說明了,怎奈世子不信。”
藺承佑抱起了胳膊:“為了供養你那把劍?劍裡的器靈說的?”
滕玉意沒吭聲。
藺承佑譏諷道:“你就不會好好同我說麼,非要偷我的浴湯?”
滕玉意奇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說,世子就會把浴湯給我?”
藺承佑一噎,他見過無數道家至寶,頭一回聽說要男人浴湯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說,他定會因為覺得荒謬斷然回絕。
他嗬了一聲:“滕杜兩家那麼多男人,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為隻有你們的浴湯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湯會損壞我這劍的靈力。”
“又是劍裡的器靈說的?”藺承佑哼笑一聲,“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為何還要找皇叔討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溫泉池裡沐浴,水裡不小心摻雜了旁人的浴湯,器靈不肯洗。”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好個矯情的器靈。想到她又一次暗算他,他就氣不打一出來,假裝在他麵前絆倒,暗中卻把一整囊的蒲桃酒灑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頭行禮道:“我不該令人偷世子的浴湯,這是我的不是,我自願向世子賠罪。我這劍剛從彩鳳樓回來就不行了,事情來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討要,可是又……又……實在說不出口。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藺承佑一哼,說得好可憐見。
滕玉意把小涯劍取出來給他瞧:“世子瞧吧,劍靈馬上要死了。”
藺承佑:“器靈死不了,充其量靈力大幅減弱。”
滕玉意一愣,死不了麼?她沒好氣地說:“世子手邊的法器數不勝數,損壞一兩件對你而言算不了什麼,可是小涯劍既然認了我做主人,我就得好好護著他,在我手裡彆說損壞靈力,渴一點累一點都是不成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自從與她打交道,沒少見識她身上這股軸勁,對身邊的人和物看得極重,簡直比他還要護短。
滕玉意說完那番話,向藺承佑攤開手:“世子問完了吧,淳安郡王既然已經把浴湯給我姨父了,這東西就是我的了,世子可以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藺承佑沒吭聲,話是問完了,看她手中黯淡的劍光,的確也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令人偷他的浴湯,卻讓姨父當麵向皇叔討要浴湯,莫非她之前就聽說過皇叔的為人?所以確定皇叔一定會給?
想當麵問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又覺得好像沒必要。
而且,他一想到滕玉意用皇叔的浴湯泡她的貼身小劍,心裡就說不出的古怪。
罷了,先把這法器救“活”再說,至於她又一次暗算他的事,稍後再跟她清算。
他把水囊遞給她:“拿著吧。”
“多謝世子。”滕玉意高興地伸手去接,誰知還未接到手中,水囊就摔倒了地上,瓶蓋一鬆,囊中的浴湯瞬間淌了一地。
滕玉意一呆,急忙蹲下來去撿,可終究遲了一步,囊中的水很快隻剩個底了。
滕玉意抓著水囊看了一晌,再抬頭時,杏圓的眼睛裡已然有了淚花。
“藺承佑!”她咬牙切齒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藺承佑望著水囊發怔,鬼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居然沒拿穩水囊,眼看滕玉意一下子氣哭了,他竟有些無奈,以他的身手,若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彆說滕玉意不會相信,連他自己也覺得說不通。
滕玉意氣得臉都白了,藺承佑就是故意的,他無非氣她下午暗算過他,但她如果能當麵討要來浴湯,何至於出此下策。
看樣子小涯的靈力是救不了了,即便小老頭活著,也會變成一件毫無法力的廢品。她心中恨得不行,虧她前幾日還覺得藺承佑是好人。錯,此人何止性情囂張,簡直可惡至極!!!
“藺承佑——”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胸膛劇烈起伏著,要不是尚存最後一絲理智,真想抓花他的臉。
藺承佑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我的浴湯是不是也能用?”
滕玉意眼睫上還掛滿淚珠,怒容卻一滯。
“我賠你就是了。不能要溫泉池裡的,隻能要浴斛裡的對不對?”
滕玉意喜出望外,哪還顧得上生氣,忙含淚點點頭:“是的。”
“你在此處等著,我先前做了安排,短時辰內不會有人來此巡查,我稍後就來。”藺承佑邊說邊向後退了幾步,一個鷂子翻身,身影消失在屋簷上。
滕玉意望著空蕩蕩的窄巷,心裡七上八下,藺承佑真願意把浴湯給她嗎,不會又打算坑她吧。而且來了這麼久,一直沒看見端福,她滿腹疑團,在原地乾等了一會,唯恐被人撞見,翻牆回到月明樓的院牆裡,直到再次聽到腳步聲,才把腦袋探出牆角,確定是藺承佑,她悄悄從牆上跳下來。
藺承佑換了衣裳,鬢角還是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水珠,眉目精致絕倫,一從屋簷上跳下,就衝滕玉意招手:“你身手不行,翻牆當心水灑出來,就在這兒供奉吧。”
滕玉意看他手中端著一個酒甕,足足比淳安郡王的水囊大上一倍,到了他跟前,還沒開口說話,先聞到他身上清馥的香氣,似竹非竹,清幽絕俗,自小她也算見過不少名貴香料,從沒聞過這樣好聞的澡豆。
藺承佑揭開甕蓋,裡頭果然盛著一大甕清透的浴湯,輕輕把甕身放到地上,湯麵受震,泛起一團團細小的漣漪。
兩人望著浴湯,都有些不自在,末了還是藺承佑臉皮更厚,主動開口說:“把劍放進去吧。”
滕玉意嗯了一聲,拔劍出鞘,小心翼翼把劍沒入湯中。
等了片刻,小涯劍毫無動靜,藺承佑狐疑地說:“器靈怎麼跟你說的?是這樣供奉的麼?”
滕玉意思忖道:“小涯隻說要用胎息羽化水洗身子,論理泡進去就可以了。”
話音未落,水麵劇烈地蕩漾起來,隻一個錯眼,小老頭就從劍裡鑽出來了。
“喲吼!”小涯歡快地攪動浴湯,“哇哇哇哇哇哇!太舒服啦!老夫活過來了!”
他邊說邊往水裡猛地一鑽,旋即又探出身子,原本青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又紅又亮。
“咦嘻嘻!哦吼吼!好舒服,真痛快!”小涯舀了大把浴湯使勁搓自己胸膛,口中怪笑聲不斷,“這湯真香,嘻嘻嘻嘻嘻,老夫從來沒有泡過這般正宗的胎息羽化水,藺承佑,你小子不錯!你好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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