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回過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鈴鐺莫名眼熟,恍惚在青雲觀的《無極寶鑒》上還是在何處見過,隻因時日太久,一時想不起來了。
應該是記錯了,青雲觀的東西怎會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鈴鐺做飾物不算罕見,沒準隻是相似罷了。
藺承佑這一打岔,她的興趣便轉移到擬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幫著想一想,隻要擬出彆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賜。”
眾人精神一振,若能得皇後賜物,該是何等榮耀。
女官把皇後準備的賜物捧出來,第一盤裡是個藥瓶和一根鑲滿瑪瑙珠玉的馬鞭,第二盤是一對天水碧的白玉臂釧,第三等稍次些,然而也極難得,是一匹透骨紗和幾鈿上好的螺子黛。
皇後興致盎然:“能想出頭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錦心繡口,我除了要把這瓶玉顏丹賞賜她,另有一匹千裡小紅駒相贈。第二和第三檔隻拿來做書院裡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賞。孩子們自可隨意,能被選中自是好,沒選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響,那瓶藥竟是玉顏丹,聽說這藥是駐容聖品,怪不得份量壓過了那對白玉臂釧。
滕玉意卻炯炯地望著那根馬鞭,她早就想尋一匹名駒了,岸邊那匹小紅駒漂亮非凡,這下唾手可得了,這等品相的名馬,連程伯都未必能尋來。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邊看了看,問太子:“阿麒,那匹小紅駒是你選的?”
藺承佑歎口氣:“是我的。”
太子忍笑搖頭:“堂叔不知道,阿娘為了給書院擬名字,頭幾日就開始選賜物,好不容易擬了幾檔,又嫌玉顏丹不夠新鮮有趣,於是想再添一匹適合女子騎坐的小千裡駒,可宮裡凡是體格小點的名駒,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座騎,臨時再買又來不及,碰巧阿大才從宮外搜羅來一匹千裡小紅駒,阿娘就逼著阿大把寶駒獻出來了。”
眾人愈發躍躍欲試,這馬是成王世子親自選的,又被皇後一眼相中,不必說,一定是匹萬裡挑一的好馬。
宮女們把箋紙發到各人案前。
杜庭蘭向來不露圭角,對於爭奪寶物也不大有興趣,靜靜坐了一晌,打算隨便寫個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卻在條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
杜庭蘭疑惑。
滕玉意在她手中寫道:佛。
杜庭蘭:這是何意。
滕玉意補充:皇後禮佛。
杜庭蘭驟然明白過來,阿玉是在提醒她擬什麼名字會討皇後歡喜。
她素來心思敏銳,頓時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內外官員更替,書院即將重開,太子選親看來也不遠了,阿玉應該是有所顧慮,才會有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風疹”,可是看這架勢,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獎品……
杜庭蘭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後矚目,就讓姐姐幫你出麵?
滕玉意理直氣壯點點頭。
杜庭蘭有些為難,她也不想出這個頭,可還未對妹妹使眼色,腦中就浮現一個念頭,阿爺隻是個國子監太學博士,太子妃人選怎麼也輪不到她。即便她得了頭一等,也不會因此被皇後屬意,阿玉這是把方方麵麵都想到了。
她無奈擰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隻能幫著謀奪了,杜庭蘭認真思量一番,在紙下鄭重寫下兩個字:香象。
滕玉意眼裡滿是笑意,揮筆在自己的箋紙上隨便寫了個:行遠。
兩人把箋紙一起交給女官。
等眾人交齊,女官們就開始一一念名字,皇後認真聽下來,欣然環顧四周:“你們以為如何?”
諸人議論一番,一致認為三個名字最好:東遊、自牧、探驪。
皇後問:“這幾個名字是誰擬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後殿下的話,‘自牧’是臣女擬的。”
武綺也起了身:“‘探驪’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雲:‘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見,學問就如‘千金之珠’,念書好比‘探驪得珠’。”
皇後撫掌:“也算是彆出心裁了,‘自牧’樸實內蘊,‘探驪’氣勢飛遠,難得都無脂粉氣息。”
又問:“東遊’又是誰擬的。”
鄭霜銀起身:“‘東遊’二字是臣女擬的,取自‘雲將適遭鴻蒙”的典故,”
皇後唔了一聲:“雲將求知,從‘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問而應之’,恰與書院的宗旨相合。‘東遊’二字尤其貼合當今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難得好名字。”
眾人欽羨地看著鄭霜銀,看樣子這頭一等的賜物要歸她了。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剛才她眼睛那麼亮,擺明了想把玉顏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個什麼糟糕名字,連頭三名都沒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頭,可為何連杜庭蘭也沒動靜?
她心思那麼靈透,就不知道伯母禮佛麼?
瞧她這一頭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藥丹就歸彆人了。
他取下腰間的匕首剔魚骨,剔了兩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藥的份上,他勉為其難替她想想主意吧。於是不動聲色把烤魚放入盤中,就要招阿芝過來說話。
哪知這時候,皇後一指案幾上的另外兩張箋紙,笑問:“這‘香象’二字是哪兩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蘭早就聽說自己名字沒選上時,就遺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始終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隱寺,她曾陪皇後齋戒數日,皇後禮佛如此虔誠,絕不會瞧不上那兩個字的。
皇後這話一出,滕玉意剛浮到嘴邊的笑容凝住了,兩位?除了她和表姐,還有誰想到了這名字?
杜庭蘭起身回話,恰巧李淮固也同時起身,兩人錯愕對望一眼,旋即又微笑。
皇後:“你們為何想起這名字了?”
杜庭蘭柔聲說:“回娘娘的話,《優婆塞戒經》有雲: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儘底——可見香象能悟道,全在‘儘底’二字,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書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學問時應當‘沉心儘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紹的軍中曆練時,常見滕將軍把女兒在家裡中默寫的一些字帖拿出來看,滕將軍似乎很思念女兒,對著字帖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那字很神氣,可惜不夠整齊,老師明明畫好了框子,字卻不肯老老實實在框子裡待著,不是飛到一邊,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是為了氣老師,還是為了氣阿爺,總之一看就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
這讓他想起阿大,小時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館念書,阿大也是這樣淘氣。
自打見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對滕玉意萬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會怎樣活潑精怪,今日倒是如願見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風疹,連模樣都瞧不清。
聽到杜庭蘭那番話,太子這才轉眸看向杜庭蘭,愛讀佛經的是不少,大多隻知照抄照讀,這位杜娘子年紀不大,倒把佛經裡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溫柔如蘭,應是個時時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爾:“杜娘子說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難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隻念書,世間萬般學問皆如此。”皇後興致勃勃,“‘香象’書院……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就知這名字取到皇後心坎裡了,忙道:“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遠,當屬今夜之冠。”
昌宜說:“阿娘,這下怎麼辦,有兩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顏丹和小紅駒各自隻有一件。”
女官們:“殿下悉心籌備,臨時也不好再添彆的寶物,要不請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裡貓抓似的,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著了,她當然更想要那匹小紅馬,但她臉上還長著“疹子”,在旁人眼裡,顯然玉顏丹對她誘惑更大,她若慫恿阿姐拐彎抹角討要名駒,沒準會不小心露出馬腳。
眼下隻能先看李淮固怎麼選了。
李淮固懇切開了腔:“能得皇後賜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鬥膽一言,玉顏丹僅此一瓶,杜娘子與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臉上生了風疹,比臣女更需要這瓶靈藥。”
皇後頷首,李娘子體格纖弱,縱算得了千裡名駒也隻能轉贈父兄,原以為她更想要玉顏丹,想不到她主動將藥讓出。
“杜娘子,你以為如何。”
杜庭蘭隻當妹妹想要玉顏丹,李淮固這話正合她心意,便也說:“一切全聽皇後殿下安排。”
藺承佑心裡好不奇怪,原以為滕玉意得了玉顏丹會藏不住喜色,可她眼中竟平靜無波。
怪了,難道她不想要玉顏丹,而是瞧上了那匹小紅馬?
那馬兒剛從大宛國而來,日行千裡不在話下,他雖見慣了名駒,卻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等體格玲瓏的千裡馬,滕玉意性子與尋常小娘子不同,一眼瞧上倒也不稀奇。
皇後扭頭問藺承佑等人:“你們幾個以為如何?”
藺承佑笑著開了腔:“伯母,觀裡還有一瓶雪蓮丹,珍異不在玉顏丹之下。”
皇後微露笑意,這孩子聰明到骨子裡去了,既是皇室賜物,拆開賞賜顯得何其局氣,有了雪蓮丹就好說了,隻需再添一匹好馬就成了。
淳安郡王閒閒擱下茶盞:“皇嫂,南詔國為了進給國丈賀壽獻了一批好馬,現養在馬廄中,為弟稍後去找顧憲,請他再挑一匹體格嬌小些的。”
皇後暗暗點頭,南詔國太子也是挑馬的個中好手,這下好了,杜娘子和李娘子依然是各人一套賞賜。
“那就有勞敏郎了。”
淳安郡王垂眸欠身。
眾人益發稱羨。
皇後笑著說:“你們可聽見了?玉顏丹給杜娘子,雪蓮丹給李娘子,至於兩匹馬兒,岸邊那匹小紅馬給李娘子,回頭南詔國挑的那匹就給杜娘子。”
李淮固和杜庭蘭出席謝恩。
皇後把第二檔和第三檔的珍寶分彆賞給鄭霜銀等人,便令散席了。
路過岸邊時,滕玉意遺憾地望著宮人們把馬兒牽走,枉她花了這麼多心思,這可愛的小紅馬還是歸彆人了。
***
次日用過早膳,杜夫人帶杜庭蘭和滕玉意收拾好行裝出來,路上遇見李淮固母女,兩家人便結伴出了月明樓。
山莊門口車馬駢闐,絡繹有各府的犢車出來。
東側的角門上,有幾名身著黃裳的小宮人領著兩匹馬兒靜候新主人,一匹馬兒鬃毛紅如烈焰,正是昨晚那匹小紅馬。另一匹身如紫緞,神駿不在那匹紅馬之下。
滕玉意透過帷帽觀賞兩匹名駒,看來紫馬是昨晚淳安郡王和南詔國太子選的另一匹千裡馬了。
雖有這出色的紫馬相稱,她依舊覺得紅馬更漂亮,而且紅馬性子似乎更歡騰,站在人前神氣活現的,看樣子藺承佑當初似乎很愛惜此馬,連馬鞍都與眾不同,白玉鞍配墨色錦韉,在日頭下格外耀眼。
滕玉意悵然歎氣,名鞍好找,名馬卻不好尋,就算讓程伯親自去挑買,也未必能尋到品相接近的了。
宮人牽著兩匹馬過來,欣然說:“兩位小娘子領賞吧。”
李杜兩家的長輩就要扣頭謝恩,宮人忙說:“皇後殿下早有吩咐,不必跪恩了,殿下還說,若是兩位娘子身子怯弱不敢騎馬,大可以轉贈父兄,無需有所顧慮,隻要物儘其用就好。”
“這紅馬賞李娘子的,這紫馬是賞杜娘子的。”另一位宮人笑眯眯分發韁繩。
李淮固似乎為了表示對皇後賜物的尊重,親手去接紅馬的韁繩,不料一下子,那紅馬竟掙脫了韁繩,踢踏踢踏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走來。
李淮固怔在了原地。
宮人一驚之下,趕忙去拖拽馬兒的韁繩,小紅馬卻自顧自繞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踱來踱去,看著慢慢悠悠的,卻怎麼也逮不住。
滕玉意起先隻當小紅馬調皮,越看越覺得不像,馬兒看上去是繞著她和姐妹走,鼻頭卻一直對準她,又是聞又是打噴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麼美味似的。
這時帝後的禦輦從正門出來,太子和藺承佑騎馬隨侍左右。
眾王公扭頭瞧見東側門的情形,又好笑又驚訝:“這小紅馬好有脾氣。”
宮人們唯恐驚到帝後的禦輦,不得已上前稟奏:“這馬兒突然發起倔來……死活牽不動,可要奴婢們多叫幾個人把這馬綁到李府去?”
聖人在車中問:“這是阿大的那匹赤焰騅?”
皇後無奈地說:“可不是,簡直跟它原來的主人一樣調皮。本來要賜給李光遠的女兒的,這該讓李家多下不來台。阿大,你養過它,你說怎麼辦。”
藺承佑在馬上笑說:“冤枉,這馬在侄兒手裡的時候可聽話得很,侄兒過去問問它怎麼回事。”
他翻身下馬,很快走到李杜兩家麵前,兩家人紛紛行禮:“世子殿下。”
藺承佑點了點頭,口中呼哨一聲,小紅馬就歡快地朝他跑來。
藺承佑摸摸小紅馬的鬃毛:“個頭不見長,脾氣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說著拽過韁繩,親自牽馬朝李淮固走去。
李淮固裙裾微動,輕輕退到一邊:“世子。”
藺承佑到了她近前,正要把韁繩遞給她身旁的下人,一個不留神,小紅馬又掉頭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跑去了。
藺承佑裝模作樣地呼哨幾次,那馬兒依然不聽話,不是回他身邊親熱拱一拱,不是圍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轉一轉,橫豎不肯去李家那邊。
大夥忍俊不禁:“這馬兒是要自己挑主人了?”
太子對皇後說:“阿娘,這馬到阿大身邊沒多久,估計他也不大清楚這馬兒的習性。”
藺承佑無奈回到馬上:“伯母,我也拿它沒法子,反正兩匹馬品相不相上下,要不就把那匹紫光騮賞給李家,把這匹赤焰騅賞給杜家吧。”
淳安郡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藺承佑。
皇後不疑有他:“罷了,萬物有靈,既然那小倔馬自己找了主人,就隨它去吧。”
於是兩匹馬調換了位置,紫光騮歸李淮固所有,赤焰騅賜給了杜庭蘭。
***
滕玉意一行回到長安已是下午。
姐弟三人回房換好衣裳,興衝衝去馬廄看小紅馬。
這馬一進府就交給了專門照管馬匹的管事,進府後小紅馬出乎意料地聽話,吃了草料喝了水,懶洋洋在馬廄裡曬太陽。
滕玉意讓管事把小馬放出來,高興地圍著它轉來轉去:“我還擔心它又犯倔呢。”
她走到哪兒,小馬的鼻端就跟到哪兒。
杜紹棠咦了一聲:“我原以為它喜歡阿姐,可現在瞧著,它喜歡的好像是玉表姐。”
杜庭蘭試著去牽小紅馬,果然牽不動,她奇道:“還真是。”
“彆急,我知道怎麼回事。”滕玉意慢條斯理從袖籠裡取出一囊石凍春,她今日身上除了慣用的香囊,就隻帶了這囊酒,這馬兒興許是聞到她身上酒香了,所以一個勁朝她跟前湊。
她拍拍小紅馬的脖子:“小馬兒,你也饞酒嗎?”
說著把酒囊湊到小紅馬跟前,小馬鼻子一抽,居然打了個震天的噴嚏,緊接著往後一退,呱嗒呱嗒逃回了馬廄。
滕玉意愣在了原地,杜庭蘭和杜紹棠麵麵相覷。
“這哪像愛酒,分明沒聞過酒味嘛。”杜紹棠道。
滕玉意疑惑了,她與這匹馬素昧平生,那麼喜歡往她身邊湊,總該有個緣故。
她納悶打量自己,除了酒囊,身上還有什麼能引起一匹千裡馬的興趣?
她解下腰間的香囊看了看,她自小愛用玫瑰熏香(注1),此花稀少,除了她鮮少有人用來做香料,但就算氣息獨特些,也不至於讓一匹馬對她另眼相看。
“阿玉,我勸你彆琢磨了,諸事講究緣法,馬兒也不例外。”杜庭蘭溫柔打量小馬,“我說你昨晚為何攛掇阿姐,原來早就相中它了,現在它是你的了,你想好給它取什麼名字了嗎?”
杜紹棠幫著出主意:“玉表姐,它這一身紅鬃鮮豔如焰,要不就叫它朱兒吧。”
滕玉意走到馬廄前,踮腳再次撫摸小紅馬的腦袋,眼看它不躲不避,不由愈發欣喜。
她摟住小紅馬的脖子,開心地把自己的臉蛋貼上去:“‘朱兒’這名字太普通了,我這小紅馬是獨一無二的,我得好好給它取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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