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夫人令人扶她們起來,自我解嘲道:“誰叫我醉後無狀,賠禮也是應當的,這算不打不相識麼,我越看越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來,摘了冪籬讓我瞧瞧。”
滕玉意依言撩起皂紗,無意中往下一瞥,目光忽然凝住了。
安國公夫人一舉一動都儘顯嫵媚,握住滕玉意的手道:“‘四方之盛,陳於廣陵’,見過滕娘子這樣的美人,我才知揚州的盛名從何而來,早想去揚州遊曆,奈何身子不爭氣,難得如此投緣,滕娘子可願意同我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
眾女訝笑:“往常隻知國公夫人詩酒琴是一絕,甚少見夫人如此有興致,橫豎幾位傷者都有了救命靈藥,不如到旁邊屋子醒酒說話,等道長來了再走也不遲。”
剛受了人家的饋贈,自是說不出“不“字,杜夫人急欲進屋照料,拍拍滕玉意的手背,低聲道:“去吧,姨母去裡頭喂藥,你初來長安,趁這機會多結識些小娘子,往後閨閣中走動起來也方便。”
滕玉意盯著安國公夫人握自己的那隻手,心中驚疑不定,來回思量一番,擠出笑容應是。
左右都被圍住,滕玉意隻能隨眾女往屋內走,不料剛走兩步,啪嗒一聲,腰間的蹀躞帶掉下來一件東西,骨碌碌,骨碌碌,一路滾到安國公夫人的腳邊方停下。
原來是一個圓溜溜的銀絲繡球,滕玉意眨眨眼睛:“對不住,是我的香囊。”
她款款分開眾女上前撿那東西,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安國公夫人的右臂,隔著一層光軟衣料,隻覺底下硬得硌手。
她如遭雷擊,環視一下院內,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已是急三火四,杜夫人急欲將藥丸分給那婦人,她邁步上前,一把奪過那藥瓶:“慢著。”
眾人一愣。
滕玉意望著那藥瓶,耳朵卻留神周圍的動靜,不知何時起,攬霞閣變得極靜,外頭本該樂聲泱泱,卻連一絲雜聲都不可聞。
這情形詭異莫名,滕玉意壓下胸口翻湧的恐懼,鎮定道:“夫人,我頭痛欲嘔,想來也沾染了那東西的邪氣,不知吃這丹藥管不管用?”
“自然管用。”
杜夫人這才回過了神,忙要過來察看滕玉意的臉色:“玉兒!”
滕玉意寬慰姨母:“姨母不必擔心,我吃了藥便好了。”
她試著擰了擰藥瓶,無奈道:“我打不開這藥瓶,能不能請夫人搭把手。”
“這有何難,拿來便是。”
滕玉意指一指安國公夫人始終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從進院子就不見您抬過這隻手,莫非受傷了?”
安國公夫人怫然變色。
滕玉意懇切道:“我跟阿耶學過些胡人的推拿法子,如果夫人不介意,不如讓我幫您瞧一瞧。”
說罷欲上前,安國公夫人繃緊的臉綻出笑容:“不必勞煩滕娘子,席上行酒令時扭到了,有些使不上力罷了,往常也犯過這毛病,歇一歇就好了。”
滕玉意靜靜看著安國公夫人:“夫人一手琴技蜚聲洛陽,篳篥箜篌樣樣在行,想來比常人更加愛惜雙手,為何受傷了也不找人診視?”
杜夫人一愕,眾人也都露出不解之色。
安國公夫人歪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嘴邊添了一抹笑意,“你說是為什麼?”
滕玉意硬著頭皮道:“正因為弄不明白,所以要請教夫人。”
安國公夫人招招左手:“過來,我告訴你為什麼。”
滕玉意瞟向院門口,悚然意識到,外麵水榭遊廊裡的鶯聲燕語,憑空消失了。
門口岑寂得如同一座孤墳,外頭的風進不來,裡頭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她汗若濡雨,非但不往前,反而暗暗摸向袖子裡的那柄翡翠劍。
安國公夫人察覺滕玉意的動作,拉住身邊一位貴女,嬌笑道:“去,把她袖子裡的東西給我拿過來。”
那少女先是不解,而後像是魘住了似的,怔然片刻,木呆呆朝滕玉意走去,行動時關節僵硬,好似有人在背後操控。
滕玉意心驚肉跳忙要拔劍,不料雙肩陡然落下千鈞般的怪力,將她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之後任她如何發力,劍鞘都紋絲不動。
她擠出笑容道:“夫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安國公夫人理了理臂彎裡的煙灰色巾帔,樣子安閒自得:“滕娘子,這話該我問你,你袖中藏著什麼?”
滕玉意打量四周,姨母和溫公公就在不遠處,然而目光空洞,集體發起了怔。她冷笑道:“林中怪物追過來了,我打算把它的左爪也砍下來。”
安國公夫人仿佛被人扇了一個耳光,眼中戾氣暴漲。
董縣令家娘子離得太遠看得不甚明白,隻知道等了這許久,救命的藥丸遲遲到不了手,安國公夫人熱心贈藥,滕娘子偏要橫加阻攔。
她跺了跺腳:“滕娘子,國公夫人一片好心,你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儘說些無禮的話?”
忽聽一人輕蔑笑道:“因為她還不算蠢。”
話音未落,院落上方射來一樣物事,急如星火,狀若矢箭,穿透濃濃夜色,重重擊向安國公夫人的麵門。
安國公夫人先是一驚,隨即臉上浮現輕慢之色,等那東西逼近了,她媚笑一聲甩動帔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拂落。
滕玉意大失所望,那人氣勢頗足,誰知不堪一擊,原以為是清虛子道長來了,看來另有其人。
她暗暗瞥向側方,皎皎月光下,院牆下站著一個人,那副懶散從容的樣子,委實不像剛遭受挫折。
安國公夫人掩袖而笑:“我當什麼了不得的法器,原來是個馬毬,常聽國公說世子貪玩,送這東西來是要陪我玩麼?”
那少年踏月而來,口中笑道:“你配麼?”
安國公夫人眼含春水:“世子不請自來,算得膽識過人,可惜本事太差,一來就入吾彀中,配還是不配,豈是你說了算的?”
少年嗤笑一聲,安國公夫人垂眸掃過腳麵,麵色遽然大變,隻見那顆不起眼的馬毬突然裂做兩半,電光火石間,裡頭竄出一條渾身赤黑的蟲豸。
蟲豸衝著她的五色雲霞翹頭履扭動下身子,隨即繞著她雙足遊走起來。
安國公夫人大驚失色,這招防不勝防,若是隔空擊來,以她的本事早就躥到了院外,怎料這人壞得出奇,竟先用障眼法迷惑她。
再逃已經來不及,她恨恨然往後縱去。
無奈那蟲豸像有靈性似的,她往上躥一寸,蟲豸便即攀上一寸;往後退一寸,蟲豸便往前欺一寸;逐漸拉長、變粗,忽而化作一根鐵鏈將她從頭到腳捆住。
“好玩麼?”少年有著一副漂亮的嗓音,笑聲極儘諷意。
滕玉意並沒有馬上應答,絕聖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鬆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聖胖得像個小圓桶,身手卻輕捷,坐下後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處處透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聖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後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並坐於東窗下的矮條幾,車內本來還算寬適,絕聖一上來就顯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聖到現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醜,還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聖赧然摸了摸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去的麼?到那之後發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複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損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情形來看,妖物的來曆似乎不簡單,萬一裡頭還有彆的曲折,一味瞞著隻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後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物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物卻已經禍害了十來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麼麻煩。
她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後,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查,無奈查到最後,終究沒能查出凶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她於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情,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喪失了神誌,妖物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物,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彆人。”
絕聖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為滕娘子知道內情。”
“看來隻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後,發現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血痕已經結痂了,不大像剛被妖物弄破的。”
她說回身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裡拉出來露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聖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麼有點像樹枝紮破的?不對,樹枝紮不了這麼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裡雲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雲會堂剪彩勝的時候就紮破手了。”
二人借光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跡也已經乾涸了,故而並不起眼。
絕聖左手捏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於是又轉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少血,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隻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會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物盯上?”
“也……”絕聖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氣,隻愛美人的皮囊,遇到鐘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會吸儘宿主的精元脫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美人皮肉,前頭死了這麼多女子,鮮少有人報官,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麼說,表姐手上破了這麼深一道傷口,論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