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兩更合一】不曾悔……(2 / 2)

攻玉 凝隴 10913 字 10個月前

“貞娘臨盆前,穩婆們都說絕不會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這幾個穩婆接生的,當年生得頗順利,有她們這話,府裡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貞娘會生得那樣艱難,她在房裡哀叫了兩日,我也在外頭煎熬了兩日,她每喊叫一聲,我就覺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間穩婆好幾次跑出來告訴我,說貞娘宮縮有些乏力,但也不至於生不下來,一再地叫我放寬心,到後來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才慌忙跑出來讓我去請奉禦,我連夜去請奉禦,卻因為耽誤太久,奉禦看了之後隻說回天乏術,我自是不肯相信,闖入房裡看貞娘,我看到,看到貞娘她——”

宋儉話聲戛然而止,因為熱氣和眼淚堵在了喉嚨裡,把後麵的話都壓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臉色比紙片還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紅的血,一撥穩婆們忙著止血,另幾個乾脆拿盆來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沒有儘頭,淅淅瀝瀝,蜿蜒如鮮紅的河,貞娘眼睛大睜著,喘著氣茫然找尋著什麼,聽到丈夫的聲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來。

宋儉心仿佛被重錘擊中,跪到床邊把妻子摟到懷裡,倉皇用臉頰貼她的額頭,發覺妻子的體溫比冰還要冷,他五內俱焚,忙用手臂圈緊妻子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一邊目光四處在房中找尋奉禦的身影,一邊大聲詢問自己能做什麼,可無論他怎麼發問,都隻能換來奉禦的搖頭歎息。

宋儉心魂俱散,眼睜睜看到妻子的生命一點點流失,等待他的,隻有無儘的絕望,貞娘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斷斷續續對他說:“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嫁給檢郎這四年,貞娘日日都歡喜,隻恨此生福薄,不得當之,願有來生,再與……”

宋儉眼淚滂沱而下,這刻他才知道,當一個人難過到極致的時候,脊背都會痛得彎下去,他摟著妻子冰涼的屍首哀哀哭著,幾乎痛斷了肝腸。

事後穩婆怕被追責,一徑說她們事前反複檢查過貞娘的胎位和產道,論理絕不可能有問題,為何會死活生不下來,她們也不明白,因為這句話,宋儉才對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無論兩位奉禦怎麼查,都沒發現貞娘的飲食上有問題,加上貞娘從不與人交惡,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害她,查到最後,連宋儉都死心了。

沒過一個月,榮安伯夫人也因為兒媳的死導致病情加重去世了。辦完喪事一個月,宋儉因為想妻子想得發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觀,說想見貞娘一麵,求道長做法將貞娘的魂魄請來,道長歎了口氣,答應幫宋儉設壇作法,怎知忙活了許久,一直沒能召來貞娘的魂魄,那位道長便說貞娘走的時候並無掛心之事,已經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無法召來。

宋儉聽了不肯相信,貞娘最掛心不下他和兩個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麼也會回來看他們一眼。後來他接連請了幾家道觀的道長來看,得到的都是同樣的說辭,宋儉就算再不甘心,也隻好悵然作罷。

“這期間,那賤人聲稱探望外甥,陸續從華州到來府裡住過幾回,前麵倒還算克製守禮,後頭便精心穿戴好了,屢屢裝作無意與我在府裡相遇。我雖然察覺了她的心思,卻也沒想到貞娘的死會與她有關,畢竟貞娘是她姐姐,生前還待她那樣好。”

宋儉搖搖頭冷笑幾聲,笑聲裡充滿了嘲諷和透骨的恨意:“我後來才知道,這世上有人的惡意就像深淵,惡到超出你的想象。一年多前,某一日我在外頭回來,半路突然有人攔著我,對我說,前幾日有位小娘子去某家道觀抽簽化災時,在私底下說了些不得了的話,恰好被這人聽到了,懷疑我妻子的死有問題,特地前來告訴我。”

“這個人是不是……”藺承佑說出一個名字。

宋儉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了然道:“也對,你都能查到我頭上,想來早就知道那人了。那人心懷不軌,而我心有所求,我聽了這話如遭雷擊,為了求證這件事,即刻趕往華州潛到華州嶽丈府裡,結果在薑越娘的房裡搜到了一整套巫蠱之術的器具,這賤人一心想求一門好姻緣,以往就常到各家寺廟道觀去燒香,也不知從哪學來了一套巫蠱術,由此打起了害人的主意。為了謀害貞娘,賤人在貞娘臨產那日招來了幾個怨氣重的小鬼,小鬼坐在床上,活活把貞娘拖得元神耗儘,小鬼吸取到了貞娘母子的精元,也就如願遁走了。可笑的是我們查遍了貞娘的膳食和藥飲,卻沒想過害死貞娘的是這種惡毒至極的伎倆。

“我從華州回來後,那人又找到我,讓我把薑越娘藏在房中的那套法器拿出來,一看就忍不住歎口氣,說我三年前之所以招不來貞娘的魂魄,是因為害死貞娘的小鬼名叫倀鬼,此鬼最能吸食魂魄,貞娘既是被倀鬼所害,想來魂魄已經拚湊不全了。又說那賤人要麼怕貞娘的魂魄找回來故意如此,要麼就是不清楚使這種招鬼術害人也會給自己招來橫禍。”

“那人說完這話,知道我並未全盤相信,就對我說,是或不是隻需親眼見一見就是了,過幾日我就親眼看到薑越娘上香許願,同時還親耳聽到她低聲許願,她來來去去隻有兩個願望:早日嫁給宋儉,姐姐早日找回殘魄投胎。說完這話,她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取出來做化災之用。”

這一幕落入宋儉眼中,他心臟仿佛當場被一把利刃給攪碎了,他因為貞娘臨終前的那番話,始終懷有一絲希冀,就是貞娘會在冥冥中等他,夫妻二人今生緣分已儘,至少還能求個來生,可他萬萬沒想到,貞娘不但就這樣葬送了性命,死後還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那日之後,宋儉日日夜夜都在盤算,怎樣才能讓這賤人死得比貞娘痛苦一萬倍,怎樣才能讓她也魂飛魄散,不如此,又焉能消他心頭之恨。那人看出宋儉心中所想,趁機說自己倒有個好主意,不但可以讓薑越娘付出慘重的代價,而且確保官府絕不會查到宋儉頭上來。

宋儉自然知道此人心懷叵測,並未馬上答應,可等他回到府中,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見到妻子臨終前那張臉,他想不明白,貞娘生前那樣好,為何落到這樣的下場,他隻要想到她被害得沒法重新投胎轉世,心就絞成一團,就這樣被心魔折磨了好些日子,他按耐不住去找那個人,說他答應做這場交易,前提是一定要保證薑越娘死得極慘,而且魂無歸所。

那人便說,她薑越娘做下這樣的惡事不就是想嫁給你宋儉嗎,何不馬上把她娶進府,叫她以為自己如願以償,實則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哪知這時候薑越娘卻突然不來長安了,宋儉令人去華州暗中跟蹤了薑越娘十來日,這才知道,薑越娘等了三年一直沒能等到嫁入榮安伯府的機會,認為自己不能再一味耗下去,便與華州一位豪紳的公子眉來眼去,幾月下來兩人早已珠胎暗結,薑越娘以為自己有個侯門姐夫,那豪紳子弟衝著榮安伯府的麵子都會上門娶親,怎知豪紳公子遲遲不肯求娶薑越娘,薑越娘氣急之下暗中買了好幾副滑胎藥,看樣子似乎準備滑胎了。

宋儉聽了這話,唯恐其中生出變數,便給薑越娘寫了封信,說兩個外甥思念姨母,盼姨母來長安小住。

“那賤人果然舍下那豪紳公子,改而來了長安,或許是知道不能再等了,且這次又是我主動去信,她沒再像以前那樣先按耐幾日,而是一來就假裝在廊道裡與我相遇,我想到貞娘臨死前的慘狀,恨不得將這賤人千刀萬剮,當晚我佯裝醉酒去她房裡,薑越娘果然未拴門閂,我假裝醉得厲害,一進門就倒在地上,就這樣睡了一晚,這賤人也當真可笑,乾脆把床被弄皺,又在床上弄了血,第二日等我酒醒,就羞答答說我昨晚對她如何如何,她如今失了清白,問我怎麼辦。

“我順勢說娶她,還說即日就會上門求親。怎知這賤人想是怕成親後我起疑心,沒等我把她娶進門,就偷偷吃了墮胎藥把胎滑了。她這一滑胎,動手之日隻好又往後推遲了,據那人說,要找的孕婦非得自己也做過惡事不可,薑越娘這樣喪儘天良的懷孕婦人不好找,多等幾月也值得。隻是如今有一個麻煩,成親後我不曾碰過這賤人,這賤人如何再有身孕。更可笑的是,這賤人以為我對她冷淡是因為忘不了貞娘,竟想方設法把貞娘身邊的人和事全都挪出了上房,我恨意橫生,幾乎一刻都不能等了,但要依計殺薑越娘,前提得讓薑越娘懷孕。

“那人說如果我覺得麵對薑越娘惡心,這事可以交給他們來辦。薑越娘因為我不肯碰她,老擔心我在外頭另有婦人,於是故技重施,跑去求簽問卜,每回在外頭廝混一下午,再回府把一包藥下到我的茶盞裡,我心知肚明,趁她不注意把那藥倒入她自己的茶盞,等她睡著了,我再去大郎和大娘房裡,沒多久這賤人果然懷了孕,或許是自覺地位穩固,日日在外招搖過市,那人看時機成熟,便和我正式謀劃布局殺人的事,事成那日——”

宋儉突然笑了起來,眼裡隱約可見淚花:“我到西市的香料鋪親眼確認了薑越娘的屍首,那是這四年來我活得最痛快的一天。明知貞娘早已魂無歸處,仍跑到貞娘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

說到此處,他眉頭舒展,笑聲益發遏製不住,然而笑著笑著,那笑聲又變得莫名苦澀:“有時候大郎和大娘對我說想阿娘了,我就告訴他們,有什麼話到阿娘牌位前說一說就好了,阿娘都會聽見的,大郎和大娘信以為真,跑到貞娘牌位前,兄妹倆嘰嘰喳喳一說就是半個時辰,每到這時候,我都心如刀絞,因為我知道,這些話他們阿娘早就聽不到了。”

他仰頭望向幽暗的夜空,臉上有些茫然:“我總算如願以償了,可這又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事告訴貞娘,我難過了她不知道,我高興了她也不知道,孩子們長高了她不知道,孩子們摔跤了她也不知道,以後永生永世,我都沒有與她重逢的機會了,你說——”

他眼中迸發切骨的恨意,重新把視線投向藺承佑:“你說我怎能讓你們把月朔鏡中薑越娘的殘魂放出來?連這賤人都能找回殘魄重新投胎,那我的貞娘呢?誰把貞娘的殘魄還給她?!”

他聲音淒厲,震蕩著每個人的心魂,藺承佑舌根發澀,竟不知如何接話。

宋儉癡怔了一會,忽又回過神來,從懷中取出月朔鏡,冷笑了幾聲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剛才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哪怕再重來一萬次,我也會這樣做!”

他說著目光一厲,手中頃刻間灌滿了內力,兩手一抻,便要將鏡子一掰兩斷。

可沒等他發力,夜空裡忽然淩空射來一根箭,箭尖直指宋儉,眼看要貫穿他的胸膛,藺承佑反應遠快於眾人,當即甩出銀鏈,可到底遲了一步,宋儉內力已算不差了,卻被那箭上灌注的大力帶得往後一倒。

藺承佑心猛地一沉,順著那暗箭來臨的方向追出去,口中道:“救人!”

真凶此刻去了大隱寺,照理絕不可能□□來暗算宋儉,所以這箭絕不會是真凶射出來的,可見真凶後頭還有人,動手暗算宋儉,莫不是怕宋儉泄露什麼。

追了一晌,對方果然渺無蹤跡,他擔心箭上喂了毒,忙又折回去,金吾衛們已經把箭矢剪短,背起宋儉埋頭飛跑,藺承佑提氣追上前,倉皇中一瞥,果見宋儉麵若金紙,他心道不好,忙從懷裡取出一粒清心丸給宋儉喂下去,隨後將宋儉挪到自己身後,提氣狂奔起來。

“我帶你去尚藥局找餘奉禦,他最善理毒,一定會有法子的。”

宋儉傷得很重,一味低低地咳嗽,良久,他勉強笑了笑:“不成了,我猜是那人幕後之人動的手,一旦射中了,絕不可能留下活口。再說即便我能活,也逃不過朝廷的重責,我隻是……隻是舍不下大郎和大娘,阿娘沒了,如今阿爺也因為被心魔所困,無端枉送了性命——”

藺承佑喉結滾動,斷喝道:“你雖犯下了重罪,但聖人心地慈厚,弄明其中原委,或可酌情減免刑罰,隻要活著,萬事都可以想法子,真要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宋大哥,你看在大郎和大娘的麵上挺一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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