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孝順慣了,再不好意思也隻能恭謹聽著。
說來奇怪,有些人哪怕日日相見,也不見得會多加留意,杜庭蘭他才見三次,卻次次在心裡留下了深濃的影子,如今聽著阿娘說到議親一事,那道窈窕的身影,止不住在他心房裡輕輕搖曳起來,這陌生的悸動感困擾著他,一方麵讓他眉眼愈發溫柔,一方麵又讓他無所適從,趁宮女給阿娘送茶盞的當口,他轉臉衝藺承佑使了個眼色。
藺承佑一本正經聆聽著皇後的教誨,麵上比太子裝得還認真,似乎察覺了太子的眼風,他不動神色在案下用胳膊肘輕懟了太子一下,暗道:伯母最熱衷於給人說親,自從去年靜怡出降後,已經好久沒大展拳腳了,這才剛開始,且受著吧。
好在宮人過來說倚霞軒的午膳已經備好,幾位大臣的夫人皆已入席,就等著皇後駕臨了,劉冰玉才放兄弟倆一馬。
翌日,帝後及眾大臣啟程下山。
次日天剛亮,朝廷的旨意就頒布下來了。
香象書院最終定於二十五日開學,旨意上同時還公布了書院院長、女官、第一批入學的八十名學生名單,除了那日同上驪山的那批,又添了不少朝中官員和外地節度使的千金。
當年的雲隱書院院長一職是由盧國公夫人擔任,目下盧國公夫人年事已高難以再分神管理冗雜的書院事務,所以這回香象書院開學,院長隻能另擬人選。
商議到最後,定下了兩位院長。
皇後人在宮中,遙領書院院長一職。
副院長則由國子監祭酒劉文昌的夫人擔任。
劉夫人為二品誥命夫人,早年也是長安有名的女才子,年輕時錦心繡口,年長後更是德高望重,消息一公布,朝野內外眾**讚。
此外,書院裡還設了司律、司德、司讀、司行四位女官,女官名單由皇後親自遴選,考察了好些時日,確保個個都德才兼備。
四位女官中,有三位是長安衣纓世族的後裔,還有一位是洛陽大儒簡文清的獨女,四位女官年齡從二十到四十不等,全都是立誌終身不嫁的大才女。
傳旨的宮人又說,學生們必須在家準備好行裝和筆墨,開學那日,將由禮部尚書及書院兩位院長主持鼓篋之禮(注1),行禮過後,學生們還需當場繳納束修,當然,這束修的定額僅是每人三匹絹,幾乎隻是象征性地收個費。
旨意一傳到滕府,滿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此前程伯就將書院一應事項都打聽好了,知道書院管理嚴格,娘子入學後一月才能回來一次,唯恐小主人在書院裡過得不順意,便親自跑到潭上月來指揮春絨等人準備行裝。
這一整日,潭上月喧鬨不已,下人們進進出出,忙著打點滕玉意的箱篋。
滕玉意自己也沒閒著,跑到廚司讓廚娘把模具拿出來,淨了手親自揉麵團。進了書院這鮮花糕就做不成了,趁今日做好了,正好趕在開學之前送到青雲觀去。
小主人一上手,廚司裡的人自是絲毫不敢慢怠,不是幫著遞石蜜,就是幫著剪花瓣。驪山上帶下來的玫瑰花瓣遠不夠用,一大半花朵是碧螺帶著小丫鬟們在府裡臨時剪的。
滕玉意先用玫瑰汁子將麵團揉成淡粉色,再將花瓣與石蜜調在一起,同時在餡料裡摻入甜軟的果脯,末了嘗了嘗餡料,絕勝和棄智跟她一樣愛吃甜的,藺承佑卻喜歡清淡的,所以一份餡料甜一些,另一份餡料淡些。
隨後她細細把麵團捏成一朵一朵玫瑰花的形狀。
這是極為精細的活計,一做就做到了下午,最終做出八屜子麵團,每一朵都惟妙惟肖,滕玉意左看右看,自己感覺非常滿意,興致勃勃讓廚娘們把麵團收到廚架上,明早再上屜蒸。
第二日這點心還沒送走,青雲觀的帖子就送來了。
帖子是絕聖和棄智寫的,說他們有要事要同滕玉意商量,請滕玉意即刻到東市的明月樓一敘。
程伯有些費解:“明月樓是一家專做江南菜的菜館,曆來隻款待豪紳巨賈,菜價可謂不菲,兩位小道長這是——”
言下之意,以絕聖和棄智的做派,絕不可能約滕玉意在那種地方見麵。
滕玉意百無聊賴用小銀匙舀著碗裡的乳酪鮮櫻,這帖子哪是絕聖棄智寫的,絕對是出自藺承佑之手,想來那厲鬼有著落了,便慢條斯理道:“小道長摳門歸摳門,待人卻很周到,難得約我這樣的好朋友出門,就不能大方一次嘛,事不宜遲,幫我備馬吧。”
程伯仍有些疑惑的樣子,滕玉意卻忙著讓春絨找出男子的錦袍和襆頭,一番裝束後,又讓端福去易容。
待到主仆都換了相貌,就將那幾盒鮮花糕交給端福捧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去了東市。
到了明月樓門口,一望就知道程伯為何不信絕聖和棄智會選在此處碰麵了,因為這酒樓實在是貴盛至極,光是樓麵窗屜上的銀鏤朱漆就比彆家考究不少。
奇怪偌大一座酒樓,門外幾乎沒客人,滕玉意入店打聽小道士,店家像是等候多時了,竟親自迎出來道:“是王公子吧?快隨小人上樓。”
然而到了二樓雅室,卻沒看到絕聖和棄智的影子。
店家熱絡地端茶送點心:“王公子在此稍等,兩位小道長還在路上。”
滕玉意隻好先坐下了。
藺承佑在大理寺忙。
那日大隱寺和各家道觀接到尺廓出現的消息,立刻在城中四處巡邏,巡視一番並未發現尺廓的跡象,看來尺廓還未潛入城中,礙於此物來去無蹤,眾僧道仍連夜在城外設置陣眼,清虛子一從山上下來,就趕到城外親自坐鎮指揮此事。
相比僧道們的忙碌,大理寺這幾日卻極為清閒。
不知是不是巧合,自打皓月散人伏法,各州縣已經好些日子沒呈送案子來了,同僚們手裡隻有一些往日積壓的案子,嚴司直和藺承佑這等一貫辦案利索的,手頭就更清閒了。
從驪山下來這晚,藺承佑先是幫著師公布陣,次日一早又讓絕聖和棄智給滕玉意發帖子,看看天色還早,想想手頭那幾樁案子還有不少疑點,就縱馬到了大理寺。
每回嚴司直都到得最早,今日也不例外,藺承佑進辦事閣時,嚴司直端端正正坐在軒窗前,正忙著整理幾樁舊案的案呈。
藺承佑對嚴司直的勤勉早就見怪不怪了,笑道:“嚴大哥。”
嚴司直擱下筆:“來的正好,我有事要同藺評事商量。”
說著把自己寫的一遝錄簿推到藺承佑麵前:“早上整理這幾樁案子,彆的都好說,唯獨胡季真一案,卻是連案呈都不知怎樣寫。案發至今,沒有目擊證人,沒有凶器,沒有清晰的害人動機,甚至都沒能從受害人口裡聽到隻言片語,現在胡季真麵上與痰迷心竅症一模一樣,僅憑這個就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未免證據不足,可想要查到更多的證據,整件事麵上全無痕跡,簡直無處下手。”
藺承佑坐下翻了翻錄簿,這上頭的每條記錄他都很熟,前些日子他為了查盧兆安調派了不少人手,結果因為皓月散人一案又中途擱置了,這幾日一閒,他和嚴司直就重新著手調查此案了。
“既然有那麼多模糊不清之處,不如先從明朗之處入手。”藺承佑點了點錄簿上的某一處,“行凶手法——明。胡季真是被人抽掉了一魂一魄才變成現在這樣的,這是一種取魂的邪術。”
嚴司直點了點頭,依照藺承佑的思路寫下第一行。
藺承佑又道:“行凶時辰——明。胡季真是上月的二十出的事,確切地說,是他同好友們從慈恩寺回來後被害的。當日他未時末與最後一位友人分手,回到胡府已是申時末,而且一回府就發了病,所以凶手隻能是在未時末——申時末這兩個時辰之內動的手。”
嚴司直再次頷首。
“行凶地點——明。”藺承佑說,“胡季真是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友人們分的手,那地方離胡府所在的義寧坊隻隔一條街。胡季真僅被人抽掉了魂一魄,最初的半個時辰麵上看不出端倪,凶手應是一直跟在胡季真的後頭,所以能操控胡季真騎馬回家,但行凶的地點不會離胡府太遠,因為若是拖得太久,胡季真會露出越多端倪,由此可見,行凶之處就在醴泉坊的得善大街與義寧坊附近,甚至就在半個時辰的腳程內。”
嚴司直寫下第三條。
頓了頓,他凝眉道:“那……最關鍵的行凶動機呢?胡季真在國子監念書,今年才十四歲,性情雖耿直,心腸卻很柔軟,聽說平日連府裡下人都舍不得斥責,他父親胡定保在兵部任侍郎一職,也是外圓內方之人。要說盧兆安有加害胡季真的動機……是,屍邪闖入成王府那一晚,盧兆安是隻顧自己逃命把胡季真關到門外,但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即使胡季真到處宣揚,盧兆安也可以說這是胡季真的一麵之詞,僅憑這一點就害人,會不會風險太大,而且我們至今沒發現盧兆安會邪術的蛛絲馬跡。”
藺承佑抽出底下的一份記錄:“加上這個是不是就清楚一點了?胡季真的同窗好友杜紹棠那日去胡府探望,結果胡季真似是被好友關心自己的舉動觸發了記憶,受驚之下居然吐出了一句話:‘彆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那句話是他犯病以來唯一一句口齒清楚的話,如果不是胡言妄語,那麼很可能是他被害前最強烈的一個念頭。”
嚴司直望著那一處:“難不成胡季真是因為不小心撞破了什麼才被害?這樣說來,動機倒是稍稍明朗些了。”
藺承佑:“這些年邪術一黨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查,甚少用取魂術害人,那日用這法子對付胡季真,想來也是迫不得已。直接殺死胡季真,必定會驚動大理寺和朝廷,用這種取魂術害人就穩妥多了,受害人麵上與痰迷心竅症差不多,就連尋常的僧道也休想看出不妥,要不是胡定保病急亂投醫央我上門探視,誰也不會知道胡季真是被人蓄意謀害的。”
嚴司直思索:“可那日胡季真都快走到家門口了,又能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當時並未天黑,坊街上到處是人。”
藺承佑靜靜琢磨了下,隨手找了一卷竹簡在上頭勾畫:“從他驅馬走到得善大街來看,他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不知為何又臨時改了主意,附近並無店肆,也不大像要臨時去買東西,平日像這種情況,一般都是——”
嚴司直一愣:“半路撞見了熟人?或是被什麼人攔住了?”
藺承佑想了想:“無故被人攔路,胡季真必定不肯下馬,雙方一起爭執,少不了引起旁人的注意,可當日這兩個路口沒人起過爭端,查問附近的酒肆,也證明胡季真當日並未與人進店喝過酒,所以很有可能是某個人或是某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胡季真或是悄悄驅馬跟隨那人,或是被那人邀請到自己家中,再然後,胡季真就撞見了一些不該見到的東西,並因此被害。”
嚴司直望著桌上的竹簡,藺承佑在上頭畫了代表胡季真和座騎的一人一馬,以及這一人一馬走過的路段。
藺承佑接著在那個小人的西北角和東北角各畫了一處宅子,一處是普寧坊,一處是修祥坊。
他先指了指普寧坊:“盧兆安現今就住在普寧坊,恰好就在得善大街的西北角。”
又指了指東北角的修祥坊:“那日他又在修祥坊的英國公府赴宴,碰巧也不遠,他如果借故從席上出來,是有可能與胡季真相遇的。”
嚴司直:“所以藺評事還是懷疑此事與盧兆安有關?”
“胡季真往日從未與人結過仇,近日唯一起了齟齬的似乎隻有一個盧兆安,胡季真原本極為仰慕盧兆安,屍邪闖入成王府當晚,他甚至把保命的符籙主動交給盧兆安保管,怎知一到生死攸關的當口,盧兆安就暴露了本性,過後胡季真一定會失望到齒寒,嚴大哥,假如你是胡季真,你因為此事耿耿於懷,某日突然在街上看見盧兆安,你會怎麼做?”
嚴司直斟酌著說:“胡公子才十四歲,為人又耿直,就算不好直接跑到盧兆安的住處興師問罪,私底下撞見也未必忍得住……憤慨之下大約會當麵質問盧兆安為何如此。”
說到此處,嚴司直一滯:“你是說,當日胡季真原本要回家,不料在街上撞見了盧兆安?但這樣也沒法證實盧兆安與此事有關。”
藺承佑點點頭:“就像嚴大哥說的,假如胡季真隻是驅馬在大街上隨便走走,又怎會撞見什麼要命的把柄,依我看,這件事很有可能發生在暗處,以胡季真磊落的性子,絕不可能隨意跟蹤陌生人,碰上盧兆安就不一樣了,胡季真想起那晚的事心頭火起,按耐不住上去找麻煩,不巧撞見某件了不得的事,也許在盧兆安的家中,或是在某個偏僻的巷尾。胡季真也意識到自己撞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就有了那句‘彆過來,我什麼也沒瞧見’。”
嚴司直仍覺得匪夷所思:“盧兆安一門心思要入仕,這段時日頭上時刻懸著一把刀,哪怕內心再虛偽,也必定謹言慎行,我想不明白胡季真能撞見盧兆安什麼醜事,隻要沒有作奸犯科,諒也掀不起什麼大的波瀾。盧兆安就不能用銀錢賄賂胡季真,或是央求胡季真莫要宣揚此事?無論怎樣都比冒著風險害人要強。”
藺承佑:“彆忘了胡季真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有些事一旦被撞見,牽連的可就不隻盧兆安一人,凶手認為胡季真必須變傻變瘋,那人說不定還覺得自己手下留情了。”
嚴司直呆了一呆。
藺承佑笑笑:“一切隻是猜測。但光從取魂這一條來看,這案子就不可能簡單,此事也許不隻是因私怨而起,而是牽扯到更廣的事,所以這案子我們不但要查到底,還要放在近日要案的第一位。”
嚴司直神色益發凝重,提筆在“行凶動機”後頭,細細寫下了方才的推論。
又道:“對了,盧兆安當日在英國公府赴宴,可有人能證明他中途離過席?還有,可找到了盧兆安會邪術的證據。”
“當日盧兆安幾個才子為了鬥詩去了花園,有一兩個時辰不在席上,這一點英國公府的下人可以作證。至於後一點嘛——如果胡季真撞見的不隻一個人,用邪術害人的興許是盧兆安的同夥,隻不過目前我們隻有一個可疑對象,所以隻能從盧兆安身上入手。”
這一點,隻能從盧兆安寫給杜庭蘭的那遝信裡找痕跡了。
早前藺承佑匆匆看了眼,這幾封信還是去年在揚州時寫的,大多是些清新雄健的詩句,無論還是詠物,每一首都錯彩鏤金。
看過之後,藺承佑不得不承認,哪怕在遍布碩學之士的長安,盧兆安也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幾個,會引來杜娘子和鄭家的女兒的青睞,絲毫也不奇怪。
隻是此事畢竟事關杜娘子的名聲,就算從信上窺到了端倪,也得借用彆的方式證明盧兆安會邪術。
嚴司直一心辦案,眼看藺承佑把案件思路一一理清了,便信心百倍地放下筆:“先前我隻在義寧坊得善大街那一帶盤問過,看來今日還得到普寧坊盧兆安賃的宅子附近問一問了。藺評事,你我一起走。”
藺承佑笑道:“我今日有點事,恐怕去不了,嚴司直先走一趟,下午等我回來再去普寧坊轉轉。”
嚴司直一怔,藺承佑是天潢貴胄不假,但隻要有案子待查,往往比他還要拚命,冷不丁一看,藺承佑仍望著桌上的案宗,眼底卻好似蘊著一點笑意。
嚴司直想起那些日子藺承佑那古怪的問話,一個念頭從心底裡冒了出來,莫非他猜的沒錯,藺評事真有心愛的小娘子了。
他決定試探一下:“藺評事有彆的案子要查?”
藺承佑在心裡想,今日是例外,誰叫滕玉意在明月樓等他,
他幫滕玉意準備了一窩厲鬼,絕聖和棄智不靠譜,他決定親自帶她去除祟。
想想日後,滕玉意進了書院,再想見她一麵就隻能是晚上了,晚上倒也不耽誤白日查案,不過嚴司直這邊必定得打招呼,因為次數多了不可能瞞得過去,不如直說自己有點私事,也省得臨時找借口。
他放下竹簡便要接話,正當這時,外頭有衙役道:“有案子來了。”
到了外頭,果見兩名衙役抬著一具白布蒙著的屍首穿過前庭。
幾位年輕官員暗暗搖頭,才閒了兩日,又有案子了。
有位姓王的司直隨口問道:“何處送來的?”
衙役忙回:“城北義寧坊送來的,死的是個小娘子,說是昨日同女伴們一同去楚國寺附近遊玩時,中途突然失蹤了,同伴們找了半天,結果發現這小娘子死在了附近的一口井裡,聽說才十三歲,說起來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