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後,娘子們在房中做好功課,因為還未到歇寢的時辰,便笑著相互串門。
比起鄭霜銀等貴女,鄧唯禮更活潑可愛,這些自小在長安長大的女孩們,大多與她交好。
等到鄧唯禮身邊的婢女把滕玉意和杜庭蘭請過去,一屋子都是人。
大夥在討論浴佛節出遊的事。
鄧唯禮說:“我問過院長她老人家了,說是那日隻上午有一堂大經課,中午就放假了,那日各大佛寺都有戲場,最熱鬨的當屬慈恩寺了(注2),要不我們一道出去遊樂吧。”
有人把滕玉意拉過來:“滕娘子,往年你在揚州,我也跟你不熟,今年來了長安,可得儘興一回。”
鄭霜銀便問滕玉意:“阿玉,你那日想去哪玩?”
滕玉意挨著阿姐坐下:“慈恩寺離書院有點遠,第二日還得上學呢,去青龍寺也成,那些登進士科的才子有所謂‘慈恩寺題名’,我們這些女才子不妨就來個‘青龍寺題名’。”
女孩們眼睛一亮,都說這主意有趣。
武綺原本正跟柳四娘下棋,聞言笑著指著滕玉意:“我早說滕娘子好玩,你們不信,且瞧著吧,待會她還有更多好主意呢。”
這一整天憋壞了,女孩們說笑時便分外肆意,直到歇寢時辰到了,各人臉上都還帶著笑意。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回屋,四位女官就聯袂前來巡視。
簡女官似是負責東邊走廊,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的屋子時,先是隨便看了看,接著便溫聲說:“今日是你們進書院第一日,可還適應得了?”
說話時目光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
這番話不露痕跡,但滕玉意知道,簡女官要不是受藺承佑所托,絕不會有此一問。
她忙說:“勞簡先生掛懷,一切都好。”
簡女官:“你二人功課不錯,我是司讀,功課上遇到一應不懂之處,都可以過來詢問我。”
杜庭蘭和滕玉意低頭斂衽:“是。”
簡女官讓使女遞給二人一個提籃:“院長有令,學生們需敬惜字紙,往後不得用家裡帶來的那些桃花箋、綠金箋了,而需統一用書院發的紙墨,每半月會發一回,用完了可以同先生說。”
姐妹倆接過提籃,恭送簡女官出屋。
關上門窗,杜庭蘭看時辰不早了,便回房換衣裳,滕玉意順理成章拎著提籃回了西廂房,摸了摸,麵上是筆墨紙硯,底下卻藏著一個小漆盒。
打開看,裡頭是一匣子三清糕,旁邊還附著一封信,上頭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
滕娘子,你在書院裡好嗎?一定沒有在家裡自在吧,這個月怕是不能約你出來除祟了,我們做了三清糕,你吃了就安心念書。
落款寫著:絕聖、棄智叩上。
滕玉意望著這潦草的信笑起來。沒頭沒尾的一封信,還夾雜著不少錯字,信裡的心意卻沉甸甸的,可惜她這邊不能回信,隻能托簡女官回一句“安好”。
看了看底下和背麵,藺承佑許是為了避嫌,倒是一個字都無。
滕玉意用燭火把信點燃,耐心等灰燼燃儘,然後在窗前和床前布好機關,到對屋跟阿姐擠到一張床上睡。
躺下後杜庭蘭替滕玉意掖好被角,回想這一日,隻覺得無比乏累,望著帳頂感歎道:“書院的第一日就這麼過去了。”
滕玉意板著手指頭數日子:“四月初八,還有小半個月才能出去玩呢。”
“快了快了。”碧螺和紅奴睡在床邊的榻上,起身吹滅燈,笑道,“明日還要早起,娘子早些睡吧。”
***
翌日,成王府。
藺承佑穿戴好出門,寬奴過來稟事:“世子,今早依舊無事。”
藺承佑腳步一頓,昨日是滕玉意入學第一日,昨晚為了等消息,他大半夜才睡,據簡女官回報,昨天白日無事。
看來晚間亦無事。
他看了看寬奴空著的雙手:“隻有這個?沒有彆的?”
寬奴愣了愣:“隻有這個。”
書院看得那麼嚴,難不成世子還指望滕娘子再送一盒鮮花糕出來?
藺承佑暗想,書院膳食是統一的,學生們一律不得飲酒作樂,滕玉意忍得住酒癮,小涯那老頭未必忍得住,他本以為滕玉意會托他替她帶酒,這事不算難辦,隻要他想去找她,書院再嚴也攔不住他。
可惜滕玉意壓根沒提,應該是怕太麻煩他,他隻好改口道:“專門派個人在書院附近等簡女官的回信,整日守候,一刻不得離開,記住了嗎?”
寬奴忙說:“早派人過去了。對了,據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會放假。”
藺承佑臉上這才有了點高興勁,琢磨一下:“知道了。”
說話間不動聲色看了看街對角,上了馬,直視著前方道:“我身後這‘尾巴’跟得夠久了,你們還沒弄明白上家是誰?”
“差不多摸清楚了。”
“那就抓吧,記住,要活的。”
寬奴無聲點了點頭。
藺承佑催馬趕到大理寺,先去停屍房找陳仵作,再去辦事閣尋嚴司直。
嚴司直正仔細核對胡季真和李鶯兒的兩份卷宗,抬頭看到藺承佑,忙說:“藺評事,我已經把兩案的相似處都整理出來了。”
藺承佑坐下來一看,共三處:
第一、兩名受害者都被邪術取了魂。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作案手法,基本可以確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二、兩名受害者都住在義寧坊。
第三、遇害前都去過得善大街。胡季真是回家時必須經過得善大街,而李鶯兒墜井而亡的楚國寺,就在得善大街的對麵。
“從這幾點來看,很難不懷疑凶手就是同一人。”嚴司直說,“而且凶手很可能就住在得善大街附近,可惜胡季真一案凶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不然還可以總結出更多的共同點。”
藺承佑把手中的東西放到桌案上:“嚴大哥先看看陳仵作剛寫的驗屍呈,李鶯兒鞋底上沾了不少油,經查驗是豕油一類的葷油,前日我去楚國寺檢查李鶯兒墜落的那口井,也發現井沿有一處手印,手印上棲滿了蒼蠅,料著也是葷油。昨日再次去核對,發現那手印與李鶯兒的右手大小相吻合,說明這是李鶯兒落井前抓井沿留下的,兩下一合,我猜她出事前跌倒過,隻是手掌摁到了地上肉塊之類的東西,所以並未擦傷,反而蹭到了一手的油。”
嚴司直訝然翻閱驗屍呈:“手上有葷油,腳底也有葷油,難不成李鶯兒出事前去過肉肆之類的地方?”
“可是那附近沒有肉肆,甚至連店肆都無。”藺承佑想了想,“問李鶯兒當時的女伴,也說她們是相約出來遊玩,直到進了楚國寺,李鶯兒都還是好好的。看李鶯兒當日的妝扮,不像個邋遢之人,鞋底和手弄滿了葷油,不可能不清洗,所以這應該是她喪失意識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雖然丟了一魂一魄,卻執意找到井邊去,大約是糊裡糊塗想洗手,卻不慎跌落井中。”
嚴司直:“會不會凶手是個屠夫?往日我曾見屠夫將未賣完的肉帶回家去,有時候就用草繩係了提在手中,那人追殺李鶯兒時肉塊跌落,碰巧被李鶯兒跌倒時碰到了。葷油不好清洗,所以凶手哪怕知道自己留下了證據,也隻能匆匆離去,我馬上去得善大街問問附近可有屠夫一類的人居住。”
藺承佑忽道:“不覺得不對勁麼?胡季真與李鶯兒年歲相當,一個是少年郎君,一個是穿襦裙的小娘子,胡季真還騎著馬,遇到危險時誰會更快,豈不是一目了然。凶手暗害胡季真時都可以不留下半點線索,為何在追殺鶯兒反倒狼狽起來?”
“這——”
“要麼並非同一個人,要麼凶手在暗害李鶯兒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藺承佑抬頭道,“寺中僧人私藏葷食也是有的,看來我還得去一趟楚國寺的廚司。”
***
一連幾日,書院都風平浪靜。
簡女官每日都會過來探尋滕玉意,滕玉意每晚都回說“無事”,臨睡前從不忘布置機關,可惜一直都沒等來那個賊。
她很快就適應了書院裡的生活,膳食不差,同窗麵上也和睦友善,功課她閉著眼睛都能應對,除了沒有好酒相陪,簡直處處順心,暗想小涯跟著她在書院裡待上一月,怕是也要憋壞了。
好在入學時帶了阿爺那件做了一半的錦袍,滕玉意無事時便讓阿姐帶著她做衣裳。
轉眼到了浴佛節這日。
一大早白女官還在上課時,女孩們就按耐不住在底下眉眼亂飛,等到上完課用完午膳,忙不迭回房裝扮起來。晚上還得回書院睡覺,需得抓緊時辰出去。
各府得了消息,晌午前就過來接人。等到諸人穿戴好從書院出來,門口早有好些犢車了。
女孩們分彆前在門口商量,鄧唯禮叮囑各同窗:“說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戲場外碰麵。菊霜齋,不見不散。”
滕玉意跟杜庭蘭同乘一車,滕玉意放下窗帷,回身對杜庭蘭說:“這幾日那人一直沒露出馬腳,阿姐,你說那人今晚會不會找機會下手?”
杜庭蘭憂心道:“我覺得會,書院裡規矩多,街市上卻人多眼雜,換我也覺得是個下手的好機會,要不今晚還是彆出門了,阿姐不怕彆的,就怕端福照管不過來。”
滕玉意說:“不怕,就等著她出手呢,我倒是很好奇她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待我好好想想,下午我就回去安排,總之今晚一定要抓住她。”
滕玉意一回府就給青雲觀去了一封信,可惜直到傍晚出門都沒等到藺承佑的回信。
滕玉意換了身新做的裙裳,戴上帷帽從府裡出來,依照定好的部署,帶上端福、長庚等人,乘車去杜府接表姐,杜紹棠聽說兩個姐姐要去青龍寺戲場玩,說什麼也要跟著湊熱鬨。
於是姐弟三人一同去往今晚最熱鬨的崇義坊。
街上車馬駢闐,路邊有僧人發放“糕糜”,不遠處笙鼓鼎沸,遍地可見胡人歌舞,年輕男女們采蘭贈芍,耳邊儘是歡聲笑語,這番熱鬨景象,絲毫不輸上元節。
犢車行到青龍寺附近的安福街時,無論如何走不動了,滕玉意三人隻好下了車,端福和霍丘、長庚等人隱沒在人群中,與滕玉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到了約定的菊霜齋門口,店裡果然有好些人等著了,除了書院裡的同窗,也有人各人的兄弟姐妹,所幸年歲都不大,彼此無需避嫌。
鄭霜銀等人親自過來接滕玉意姐弟,坐下後往外一看,恰好可以看見青龍寺對麵的長長棧橋,青龍寺在門外專門開鑿了一條渠溝,渠溝直通城外,河麵上漂浮著一串串許願燈,遠看宛如明亮的珠串,今晚是許願保平安的好時機,這燈都是前來祈福的老百姓自發放的。
李淮固清點一番菊霜齋的同窗們,疑惑說:“還有幾個人沒來。”
“鄧唯禮呢?她可是今晚的東家,為何到現在還沒露麵?”
桌上的同窗一大半喜歡鄧唯禮,忙笑著打圓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又憨又嬌,出門總比彆人出門慢些,稍等一等吧。”
忽又有人說:“誒,你們聽說了嗎?成王夫婦快回京了,說是聽說兒子有了心上人,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子說親。”
滕玉意本在喝茶,聞言差點嗆住,到底是誰在故意傳播這些謠言,上回在驪山行宮就有人說這事,今晚又來了,但那日在荒宅她看得清清楚楚,藺承佑頸後分明有個赤金色的蠱印。
她下意識看向對麵那人,挑起話頭的是彭錦繡。
武綺忙擺手:“你們可彆再往我身上扯了啊,那日成王世子為這事當麵把餘奉禦找過來,弄得我阿兄好生下不來台,我也是無妄之災,他二人鬥法,莫名其妙把我卷進來了,我現在都恨死我阿兄了,我阿兄賠了我一匹千裡馬我都不肯理他。”
另一人笑著接話:“這回不是你。因為我聽說那位小娘子很嬌貴,武二娘你也很好看,但氣質偏颯爽,我聽說成王世子極愛那位小娘子,為了討好那個小娘子,還在摘星樓買了極貴重的首飾。”
連摘星樓都出來了?滕玉意望著手裡的茶盞,除非有人暗中盯梢藺承佑,否則即使造謠,也不能詳細到這個程度。難道藺承佑真有喜歡的人了?不可能呀,那蠱毒怎會說解就解。
嬌貴?首飾?想想藺承佑對師弟和妹妹的那份偏疼,要是他真動了凡心,倒有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就不知那女孩是誰。
杜庭蘭佯裝不經意看向身邊的妹妹,她曾疑惑過藺承佑喜歡妹妹,隻因想起藺承佑身中絕情蠱的事才打消疑慮,難不成……但是妹妹最近可從未收過什麼首飾,而且這些日子妹妹在書院時能吃能睡,也不像陷入情思的模樣。
忽然有人一驚:“噫,那不是鄧唯禮嗎?”
李淮固循聲望去,杯盞裡的茶險些晃出來。
滕玉意一抬眸,不由也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棧橋上,鄧唯禮帶著兩名婢女立在橋上,頭上帷帽的紗簾早被風掀開來,露出芙蓉般的一張臉蛋,笑意盈盈的模樣,比頭頂的明月還要皎潔。
旁邊立著的那高挑的俊美少年,可不就是藺承佑。藺承佑望著河中,也不知在瞧什麼。
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顧,似乎從未見過這樣般配的美貌男女。
屋裡人紅著臉笑道:“成王世子瞧上的那位嬌娘子,該不會就是鄧唯禮吧?”
滕玉意把頭轉到一邊,放下茶盞笑道:“噫,那不是賣糖人的嗎?這些年沒在長安,我也忘了糖人的滋味了,我出去買幾個糖人,你們誰要?”
有人說:“我要,滕娘子,麻煩幫我帶一串吧。”
滕玉意笑眯眯出來,到門口尋到端福,用目光示意他過去瞧瞧,恰在此時,門外有個錦衣公子要進樓,滕玉意隻覺那人眼熟,怕撞上那人,腳步下意識往後一退,再望去,隻一個錯眼,橋上的藺承佑和鄧唯禮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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