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一種被罪犯挑釁的感覺,對方手段層出不窮,心思還縝密得出奇。
要玩是麼,他在心裡冷嗖嗖地道,他倒要看看,最後到底是誰玩誰。
王媼一死,線索斷了一大半。
藺承佑反而沒那麼急切了,萼姬能那麼快得到盧兆安落網的消息,那家饆饠店是關鍵,他離開大理寺,親自到店中去取證。
不出所料,不等大理寺查上門去,饆饠店昨晚就突然著了火,還好寬奴提前留了人手,看到店中濃煙竄起,及時引水撲救,主家夫婦和店中夥計當時已經睡熟了,險些葬身火海。
排查到傍晚,萼姬的家中和饆饠店被藺承佑翻了個底朝天,沒發現什麼有用的物證,卻意外在審訊饆饠店的夥計時得到了一個重要線索。
主家和夥計死裡逃生心有餘悸,被問到店中都有哪些熟客時,想起昨日早上,有個熟客過來買過饆饠。
他們不知道那熟客的來曆,隻知道那人大約四十多歲,衣飾整潔,模樣齊整,隻是鼻翼的左邊有個黃豆大小的痦子,痦子上還有一根白毛,以往此人隔三差五就來店裡買饆饠,萼姬過來時那人剛走,兩人並未打招呼,顯然互不相識。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沉聲說:“去找畫師。”
很快畫師就找來了,兩個夥計對著畫師結結巴巴描述那人的模樣,等到畫像一畫出來,嚴司直當場就怔住了。
這位熟客竟是鄭仆射身邊的大管事鄭寶榮。
上回在查辦舒麗娘的案子時,嚴司直與鄭仆射的這位大管事打過好幾次交道。
“竟會是他麼?”嚴司直嗓音有些發顫。
倘若是真,這個消息對長安甚至朝野來說,不啻於一聲驚天巨雷。
想想整件事,對方藏得太深下手也太快,要不是藺評事這邊應對及時,這些饆饠店的夥計早就沒法開口指認了。
審訊完畢,藺承佑和嚴司直從房中出來。
藺承佑望著庭前的鬆柏出神,幕後主家有謀略有財力有人馬,這些鄭仆射都符合。
偏巧這段時日發生的事,也都能與鄭仆射一一對上。
前一陣的孕婦取胎案,舒麗娘恰是鄭仆射的彆宅婦。
宋儉可以為了報仇娶小薑氏為妻,鄭仆射當然也可能為了月朔童君讓做過惡事的舒麗娘做自己的彆宅婦。
此外鄭仆射的大公子突然悔婚一事,也很值得推敲。明麵上的退婚理由是不慎讓段青櫻有了孕,但焉知不是鄭仆射不想讓兒子成為作惡多端的武二娘的姐夫,特地安排了這一出。
如果真是鄭仆射,那麼當年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能逃過朝廷的搜捕,就很說得過去了。
朝廷絕不可能想到他們就藏在鄭仆射的某處宅子。
整件事裡,唯一一個說不通的地方,就是鄭霜銀。
假設鄭仆射就是幕後主家,又怎會讓盧兆安用相思蠱迷惑自己的女兒。
轉念一想,也許這件事鄭仆射自己也不知情,過後才知道自己女兒被算計了,所以事發後完全沒有保全盧兆安的意思,毫不猶豫把他當成棄子。
姑且當鄭仆射就是幕後主家,但是思來想去,仍覺得有幾個疑點對不上。
“嚴大哥,我得進宮一趟。”不管究竟是不是鄭仆射,朝廷和宮裡都必須儘快在暗中布局。
誰知等藺承佑宮裡出來,衙役過來說:“嚴司直,武二娘說有重要線索要提供,但在提供線索之前,她想見自己的阿娘,此外她還想見一見杜娘子和滕娘子,若是大理寺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拒絕提供線索。”
“照她說的做。”藺承佑毫不猶豫地說。
衙役遲疑:“但是……滕娘子和杜娘子畢竟是弱質女流,未必敢到大獄中來。”
“不,她們會來的。”藺承佑笑了笑,徑自往外走去。
他還不知道滕玉意嗎,她天不怕地不怕,聽說武綺要見她,一定會飛速趕來。
***
這兩日滕玉意吃得香睡得好,隨著武綺的落網,早前那片覆在心頭的陰影揮去了一大半。
儘管暫時未查出幕後之人是誰,但她對藺承佑的破案本事很有信心,相信隻要順藤摸瓜查下去,早晚會將那人繩之於法。
趕上書院放假,她便好好偷了幾日閒,大理寺的消息傳過來時,她正歪在榻上跟小涯對酌。
聽到春絨的回稟,滕玉意趕忙放下酒盞。
“武綺要見我?”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朵。
“沒錯。”春絨和碧螺在簾外道,“除了娘子,她還說要見杜家大娘。大理寺的衙役過來傳完話,又趕到杜家傳話去了。娘子,咱們要去嗎?”
滕玉意揮手讓小涯爬進劍中,一骨碌爬了起來。
“去。”她斬釘截鐵地說,“快幫我備衣裳備車。”
到杜家接了杜庭蘭,姐妹倆一同趕往大理寺,杜紹棠放心不下,自告奮勇驅馬相伴。
藺承佑在大門口早候了許久了,眼看滕家犢車來了,便下了台階迎上前。
滕玉意很快下了車,一近身,藺承佑就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甜甜的蒲桃酒。
氣息這麼香濃,少說喝了一罐。
喝這麼多她也不怕醉。
他瞟了瞟帷帽後那雙亮晶晶的眼眸,滕玉意也正望著他。
身後是嚴司直和衙役們,藺承佑隻瞄了一眼,便一本正經對姐弟三人拱手:“有擾了。嫌犯突然說有重大線索要提供,在下不得不勞煩杜娘子和滕娘子走一趟。”
杜庭蘭拉著妹妹斂衽行禮:“藺評事破案有功,我等責無旁貸。”
藺承佑看了看兩人身後的杜紹棠:“煩請杜公子在此等候。”
杜紹棠擔憂地點點頭。
“事不宜遲,隨我進去吧。”藺承佑回身上台階,率先負手往內走,“待會到了牢中,我會一直候在左右。你們……不必怕。”
滕玉意望了望藺承佑的背影,內心踏實無比。她是半點都不害怕的,但阿姐明顯有點緊張,打從剛才起就緊捏著她的手,手心還一直冒汗,多虧藺承佑說自己不會走開,阿姐才總算安心不少。
三人剛要入內,道路儘頭忽然又來了一隊人馬,領頭的那人紫袍金冠。
是太子。
太子到門前下馬,先是看了眼杜庭蘭,繼而衝眾人點點頭,末了把藺承佑拉到一邊,低聲問:“嫌犯要見杜娘子,你竟也答應她了?不怕出什麼意外嗎?”
滕玉意扭頭看看阿姐,阿姐倒是一副很平靜的樣子,但藏在帷帽後的臉蛋,一下子變紅了,哪怕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也能看得出區彆。
再看那邊的紹棠,竟主動上前跟太子說話。
滕玉意暗自琢磨,該不會這兩日太子私底下去找過阿姐了,不然他們不會這樣熟絡。
可惜這兩日她為了慶祝凶手落網整日在家吃睡,幾回阿姐過來尋她,她都在家中睡大覺。
不成,回頭得仔細問問。
也不知藺承佑對太子說了什麼,太子似乎放下心來,上馬候在門外,卻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走吧。”藺承佑支開旁邊的衙役,獨自領著兩人往內走。
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左右,原來這就是藺承佑平日辦案之處,沒她想象中那麼陰森,反而寬闊簡淨。
不知是不是提前清點過了,沿路幾乎沒看到彆的衙役和大理寺官員。
穿過前廳,便是中堂,出了中堂,兩旁是辦事閣,從辦事閣出來,後頭便是一個疏朗的院子,院中栽滿了青翠耐寒的鬆柏,清幽中透著幾分嚴肅。
藺承佑在前領路,注意力卻放在後頭的滕玉意身上,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把滕玉意領到此處來參觀。
這地方對她來說會不會太無趣了?
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滕玉意打量東邊的辦事閣,他回過頭直視著前方道:“那是辦事閣。”
身邊沒有外人,滕玉意早比之前自在了不少,難得進一回大理寺,也想打探幾句,聞言好奇道:“就是官員整理案宗和寫案呈之處?”
“沒錯。”藺承佑道。
沒想到她還真感興趣。
辦事閣對他而言形同虛設,他就沒正經在裡頭待過超過一個時辰,要不是有時要去找嚴司直,他估計至今連辦事閣的門在哪都不知道。
滕玉意點點頭,又問出一個好奇了許久的問題:“那——那些受害人的屍首平日都放在何處?”
“停屍房,待會你就能看到了。”
杜庭蘭變了臉色,妹妹膽大包天,竟打探這種東西。
好在路過停屍房時,藺承佑隻遠遠給妹妹指了一下,沒真帶她過去。
“瞧見了?”
滕玉意歎為觀止:“原來是這麼不起眼的一排矮房。”
藺承佑有點好笑:“要不你以為停屍房長什麼樣?”
“我以為就像悲田養病坊的停屍間一樣,陰森森的,沒想到大理寺的停屍房全是矮房也就算了,外頭還栽滿了這麼多花花草草。”
藺承佑道:“呈交到大理寺的案子通常都比較棘手,遇上那些陳年案子,屍首都已經腐爛不堪了,為了防止異味四處擴散,庭前和屋後不得不栽些驅臭的花草。那一排廊柱是空心的,裡頭塞滿了冰磚,這樣也能讓屍首腐爛得慢些,你就沒發現此地比彆處要涼快些嗎?”
滕玉意欸了一聲:“還真是。”
杜庭蘭微笑聽著,藺承佑在妹妹麵前每回都很有耐心,就不知道他們倆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前方就是大獄了,藺承佑徑自領二人入內,囚禁重犯的死牢建在地下,外頭有重重關卡。
沿路走到最裡頭的一處牢房前,藺承佑停下來說:“到了。”
衙役對藺承佑說:“武夫人剛走,過來時給犯人帶了些吃食,被小人攔下了,母女倆在裡頭說了不少話,走的時候滿臉都是淚。寺卿和幾位司直全程在外頭看著。”
藺承佑淡淡說:“知道了。”
帶著滕杜二人進去。
滕玉意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鐵牢裡的武綺,
短短兩日武綺狼狽了不少,發髻散亂,身上的紅裙也臟汙發皺,他們進來時,她正背靠牆而坐,臉上的表情依舊頑固冷酷。
藺承佑譏誚道:“人,我給你帶來了,接下來該怎麼做,我說了算。記住了,問完問題,馬上把線索吐出來,膽敢耍花樣,你知道後頭會有多少苦頭等著你。”
武綺鐵板一般的表情終於起了微妙的變化,似乎滿懷憎恨,更多的是懼怕,盯著藺承佑看了一會,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知道了。”
隨即轉眸看向滕玉意和杜庭蘭:“來了。”
她嗓腔沙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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