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虛子親自舉著燭台,點了點紙上的某一處。
“你看,倘或錯勾咒在滕紹出生之前下的,那麼滕紹應該活不到成年,但他不但平平安安活到了三十八歲,還屢次建功立業。因為這個緣故,師公一度以為下咒之人恨的是滕紹。那人出於恨意,對滕紹的子女下了錯勾咒,所以滕娘子明明麵相極好,生下來卻有一副極凶的命格,假如沒人幫她借命,斷乎活不過十六歲。
“今日聽說滕紹在所謂的前世裡也是死於非命,師公主動換了個推斷,假如那人恨的是滕元皓呢?滕元皓以身殉國時滕紹已經四歲了,父兄上沙場,滕紹因為年歲太小留在家中。
“倘或有人在滕元皓死亡之際對其後代下咒,滕娘子身為滕家的血脈自是難逃一劫,但滕紹當時已經長到了四歲,落到他身上的咒語沒那麼嚴重,所以他能長大成人,但因為錯勾咒的影響,最終死於非命。”
藺承佑思忖著接腔:“而且下咒的時機一定是在滕紹出生之後到四歲之間。如果在他出生之前就下了咒,那麼滕紹也就活不到十六歲,而四歲之後他父親已經死了,那人無法對死人下錯勾咒。”
按照這個時間來推斷,滕元皓最後可能被下咒的時刻是南陽之戰那一會兒。
藺承佑皺了皺眉,但那是一場彪炳千秋的守城之戰,經此一戰,滕元皓成為一代名將。
無論是敵方將士,或是己方將領,都不可能恨滕元皓下錯勾咒,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勝敗乃兵家常事。
這詛咒太酷烈了,施咒人不但會當場魂飛魄散,而且永生永世不能再投胎。
至於城中百姓,聽說滕元皓早用暗道將他們送出城了。
老百姓對滕元皓應該隻有感激,不可能會有恨意。
所以這到底怎麼回事……
清虛子似是也一頭霧水:“這件事太古怪了。先不說滕元皓到底得罪過什麼人。人都有六道輪回,但滕娘子卻輪了同樣的兩世。可見隻要有人幫她借命,又會重來一世。師公猜滕元皓做的事一定天怒人怨,甚至可能對其下咒之人不隻一個,不然不會招來如此強烈的詛咒,要化解,隻能行非常之事。”
藺承佑焦灼地想,滕元皓可是鐵骨錚錚的老英雄,因何招來這麼強的咒怨。
“李三娘不是也輪了同樣的兩世麼,這又怎麼說?”
“前世李三娘是死於時疫,但今日師公看她麵相不像個短命之人,師公猜她借用滕娘子的生辰八字為自己謀過利,由此招來了災禍,落在滕娘子身上的錯勾咒非同小可,李三娘隻要在佛前用滕娘子的名義許過願,怨氣也會沾染到她身上,因此前世她明明還有陽壽,卻因為染了時疫而歿。聽說她常去滕娘子家,說不定偷過滕娘子什麼物件,這件事你不妨再好好審問審問。”
藺承佑心煩意亂:“照這樣看,要化解滕玉意身上的災禍,光借命還不成?”
清虛子捋捋須:“你先彆急,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得先弄明白滕家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才能想出應對之計。滕將軍估計是有苦難言,畢竟當時他也才四歲。出征在即,你與滕將軍同行,找個適當的機會,把該問的話問出來。滕將軍就算是為了女兒的安危,也不會不肯說的。”
藺承佑忽然想起那回武綺說過,早在一月前皓月散人就說過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他們無極門懂的明錄秘術不少,莫不是提前窺見了什麼。
最近長安冒出了那麼多尺廓,也許這與滕玉意命格中的災禍有些關係。
他本就打算在出征之前幫滕玉意找回那對步搖,何不借機把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仔仔細細搜一遍。說不定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時辰不早了,您老先睡吧,明日還有的忙,徒孫也回府歇息了。”
說著匆匆出了宮。
次日藺承佑忙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抽空去了玉真女冠觀。
皓月散人伏法後,朝廷專門派了大批禁衛在此看守,除非有聖人的手諭,任誰也不得入內。
藺承佑衝門口的禁衛點了點頭,一腳跨入了觀門。
入觀後沒去旁處,直接下了地宮,他和滕玉意上回遇到耐重是在第一層的大殿,但地宮共三層,格局好比三盤相互交錯的“棋盤”,隻要有人闖進去,立即會引起棋盤的錯位。雖說大理寺的官員們隻下地宮搜索了一次,但滕玉意的步搖也絕不可能再在上回的位置。
好在這地宮再千變萬化,“棋盤”每一次變化的角度也是有恒數的。
藺承佑在黑暗中默算了一遍,欻然一聲,用火折子點亮手中的琉璃燈。
滕玉意一整天都沒能見到阿爺。想起昨晚與阿爺的那番對話,她胸口有如堵著一團棉花。想起阿娘,心裡又隻剩淒惻。
這一天,她籠罩在不安的陰雲下,無數次跑到前院,無數次撲了個空。
一直等到傍晚,都沒能堵到阿爺。程伯進來告訴她阿爺去了西營,當晚就要出征了,滕玉意宛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心都涼透了。
此時出府去找阿爺,隻會暴露阿爺的行蹤,彭家不可能沒留耳目在附近,她絕不能擅自行動。
思來想去,她隻有等。
等了一晌,夜色越來越深,樹梢上明月高懸,夏蟲啾啾作響,滕玉意歪靠著闌乾用小扇給自己引風,但是再清涼的也風也撫不平她心頭的焦灼。
扇了一晌,滕玉意把團扇拋給身後的春絨,取出小涯劍,到院子當中耍起了劍法,練了幾套下來,她如願出了一身汗,進屋沐浴換了衣裳,出來後本以為心裡多少會寧靜些,沒想到一顆心依舊七上八下地亂竄。
滕玉意立在廊道深深吸口氣:“碧螺,給我拿幾壺石凍春來,很久沒喝酒了,今晚我要喝個痛快。”
碧螺和春絨忙說:“娘子你心裡正煩著,這當口喝酒當心醉得快。”
“少囉嗦,快去熱酒。”
二婢隻好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擺上一些小菜,熱好一壺酒呈上來。
滕玉意拔出壺蓋,仰脖將壺裡的酒喝個精光。
春絨和碧螺勸道:“娘子,酒量再好也經不起這樣喝,當心明早上起來頭疼。”
滕玉意自顧自把空酒壺重重往桌麵上一放:“去,再熱一壺。”
喝完一壺又喝一壺,滕玉意漸覺飄飄欲仙,那些積壓在心頭的沉重心事,一股腦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叫道:“哎呀嚇死我了,那是一隻黑豹子!”
“世子,你不能進來,娘子她喝醉了——”
藺承佑到滕府時已是半夜,這麼晚來找滕玉意說起來不大妥當,但神策軍明日就要拔營,今晚他還需回宮一趟,算來算去,隻有今晚有機會同滕玉意說道說道,因此程伯一出來相迎,他就開門見山說:“程伯,我有些重要的話要當麵告訴你家娘子,請她立即出來一趟。”
程伯看了眼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點點頭應了。
沒過多久,程伯一個人出來了:“世子不如明早再來吧,娘子她喝醉了。”
藺承佑心裡正亂著,聞言蹙了蹙眉,滕玉意酒量那麼好,怎麼突然就醉了。看看腳邊的俊奴,他邁步出了中堂:“我進去找她吧,有件東西需當麵交給你家娘子,不會耽擱太久,跟她說幾句話就走。”
程伯急眼了,這怎麼能行,那可是內院,娘子和成王世子再熟,畢竟男女有彆。
“萬萬使不得,世子,你把東西交給小人,讓小人轉交給娘子吧。”
藺承佑在前擺擺手:“平日也就算了,這東西得親手交給你家娘子,此外我還得當麵交代她一些事,程伯你也不想我不在長安期間,你家娘子不小心犯了什麼忌諱吧。”
程伯一愕。
一愣神的工夫,藺承佑已經揚長而去了。
這樣連追帶趕到了潭上月,還沒來得及進去通報一聲,門口那幾個小丫鬟就被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嚇得驚聲大叫。
“碧螺姐姐、春絨姐姐,院門口來了頭黑豹子。”
程伯嗬斥小丫鬟們一聲,快走幾步攔住藺承佑:“世子稍稍留步,小人進去通報娘子一句。”
藺承佑清清嗓子,怪他,急著叮囑滕玉意,一時也顧不上這些禮數,負手停步,衝程伯歉然一笑:“是我太冒失了,煩請程伯通報一句,我在這兒等她就行。”
不料門口的動靜早就傳到裡頭去了。
有個人原本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冷不丁看到外頭那頎長的身影,先是眨眨眼,然後揉揉自己眼睛,放下手瞧了一晌,忽然一把推開碧螺和春絨的胳膊:“藺承佑,你來啦。”
藺承佑人雖站在門外,眼睛卻壓根沒往裡看,聽到這聲音忍不住轉過頭,卻看見滕玉意坐在樹下。
“你來,你快來。”滕玉意笑眯眯衝他招手。
“娘子!”程伯和春絨碧螺頓覺不妥,為了勸阻娘子,忙將她圍在當中。
哪知滕玉意喝酒後力大無比,揮手將二婢推開,程伯畢竟是個男子,不好靠得太前,滕玉意一拍石桌,搖搖晃晃撐著桌麵站了起來:“你們走開,我要見藺承佑……你、你進來啊,你站著那兒乾什麼?”
藺承佑這會已經看出滕玉意醉得不輕,聽她這樣叫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
“你怎麼喝得這樣醉?”他有點好笑,望著那張染滿了紅霞的芙蓉玉麵,目光一時挪不動,原來滕玉意醉酒後是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滕玉意笑容可掬,衝他招手道:“你來,我等你很久了。”
藺承佑隻得走到她過去,剛到近前,不等他開口說話,滕玉意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當著一院子人的麵,拖著他走了幾步,然後搖搖晃晃一指麵前的廊廡:“……我想……上去,可我的腿腳不聽使喚,你來得正好,借點輕功給我。”
“娘子!”這回不隻程伯,連端福都衝過來阻止。
藺承佑把自己胳膊抽出來,轉頭對程伯說:“沒想到她喝得這樣醉,那我明早抽空來一趟吧,你們把她扶到屋裡去。”
說著轉身就走。不料滕玉意的雙手再次纏上來,像抱蘿卜那樣抱著藺承佑的胳膊不撒手:“我……有話對他說,你們彆煩我,你們再囉嗦,我就哭給你們看。端福,你走開你走開。”
端福隻得停步。
程伯哭笑不得:“世子,我家娘子喝醉酒就是這樣,像個小孩似的不講道理——”
“你才不講道理!”滕玉意醉眼惺忪睨著藺承佑,再次向上指了指屋簷,“我要上去吹吹風。”
春絨和碧螺試圖把滕玉意的手從藺承佑的胳膊上拽開,越拽,她摟得越緊。
藺承佑自己也拽了一下,不料一碰到滕玉意的手腕,她就哎喲叫痛,藺承佑怕自己傷到她,隻得收手:“要不這樣吧,你們拿件披風出來,我帶你家娘子上去坐坐,我看她喝得也差不多了,上去坐一會說不定就睡著了,等她一睡著我就把她送下來。”
院子裡的人麵麵相覷,還能怎麼辦,硬拽怕拉傷自己娘子,又不能把成王世子的胳膊留下。
“快給娘子拿披風。”無奈之下,程伯到底發話了。
碧螺和春絨很快取了一件披風出來,小心翼翼為滕玉意係上。
期間滕玉意不斷扭動掙紮,一雙手倒是不忘摟緊藺承佑的胳膊。
“我要上去。”她一個勁地催促藺承佑。
藺承佑隻得用另一隻手把俊奴牽到樹前拴好,給俊奴留下幾顆肉脯,隨後在一院子人的注視下中,帶著滕玉意縱上了房梁。
滕玉意重心不穩,藺承佑摟住她肩膀幫她站穩,試著抽胳膊,她依舊死活不鬆手,藺承佑隻得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好。
“明日我就離開長安了。”他心口跳個不停,轉頭打量她,“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把俊奴給你帶來了,它不但能驅邪,還能治惡人。有它守著你,我也放心些。還有絕聖和棄智,明日起也會住到你府中,我爺娘這幾日就回長安了,我托了他們照顧你,你有事就同他們說。”
滕玉意腦袋東倒西歪,看樣子一句都沒聽進去。
藺承佑怕她傷到脖子,隻得摟著她的腦袋讓她靠著自己的頸窩。
“剛才在底下那麼聒噪,怎麼一上來就不說話了?”藺承佑的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打轉,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她,月光下,她的眉、她的睫毛、她的鼻梁……那樣美,仿佛一件最上好的玉器,每一處都經過精心雕琢,看著看著,他喉頭有些發緊,忙把視線挪開,看著前方道,“喂,等我回長安,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滕玉意腦袋一晃,終於有了點反應,紅唇一嘟,很不樂意地說:“我才不嫁給你。”
“為什麼?”
“你總是欺負我。”
藺承佑一訝,愣了一會笑道:“我欺負你什麼了?”
滕玉意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抽搭了一下:“蟲子。”
“什麼蟲子?”
“我退親,跟你借蟲子,你、你把我的劍封了……”
藺承佑一拍腦門,真該死。
“我錯了,我不是人,我向你賠罪。”
“你說我惡毒。”滕玉意越想越傷心,眼裡隱約有淚花打轉,“你還讓人搜我的身,沒收我的暗器…………”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一想起這些事就恨不得打死當時的自己。
“誰叫我當時是混蛋呢?不,我就是個禽獸。”
滕玉意越說越委屈,用力推開他的胳膊:“你還讓我長熱瘡,你太壞了。”
藺承佑哭笑不得,這他可不是故意的,但他一句不敢駁嘴,依然點頭如搗蒜:“我錯了,這些事簡直令人發指。”
滕玉意眼淚汪汪:“你不肯教我武功,還說我是世上最惡毒的女子。”
“你想怎麼出氣?”藺承佑把胳膊抬到滕玉意的麵前,“我讓你打好不好?”
滕玉意也不客氣,對準他的胳膊一口就咬下去。
藺承佑心裡叫痛,麵上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千萬彆客氣,怎麼出氣怎麼來,等到出完氣了,肯答應嫁給我就行。阿玉,這些事我一輩子記在心裡,從前我是有不少混蛋的地方,以後我對你加倍地好,你彆生氣了好不好?”
滕玉意卻不肯再咬了,猛地抬起頭,醉眼惺忪打量他一陣,也不知想起什麼,含怒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上次你還咬破了我的嘴唇。”
沒等藺承佑回過神,她一把捧住了他的臉。
藺承佑渾身一僵,胸口像同時跑過一千匹野馬般隆隆直跳,眼看滕玉意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連呼吸都滯住了。
“你這、這是要做什麼,上次我可是為了救你。”藺承佑強行保持最後一絲清明,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喂,底下都是你們府裡的下人,端福也在,你可彆公然輕薄我啊。”
滕玉意紅唇鮮若櫻桃,雙眼迷離如翠湖,並不聽他廢話,鼻尖一碰上他的鼻梁,二話不說咬住了他的唇。
嘴唇上立時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好在她似乎隻咬一口就要鬆開,藺承佑心裡耳邊全是電閃雷鳴,眸色一深,不等她躲開,追上去吻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