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沿著山坡的陡勢往上急追,隻恨沒能瞧見藺承佑的身影,絕聖和棄智一?抻著脖子張望,一?跺腳:“這可怎麼辦。”
滕玉意抱著懷中食盒踮腳眺望,忽然看見一隊騎兵從城內馳出。
最前頭是一位英姿勃?的少?將領,戎服櫜鞭,紅巾抹額,身背金色長弓(注1)。
這少?談笑風?,在赤金
色的朝陽下疾馳而過,端的是美若天神。他這一出現,立即引來城牆下女眷們的低呼聲:“瞧,那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滕玉意又驚又喜,迅速回身往下跑,然而她的這聲低喚,轉瞬間就被那衝天而?的鼙鼓聲給淹沒了。
鼙鼓聲聲震人心脾,儼然在為出征的戰士鼓氣。
或是前方軍情有邊,藺承佑路過城牆下時未??停留,徑直奔向前方廣闊的陵原。
一時間,煙塵滾滾,鼓噪震地。
滕玉意追了一晌,眼看藺承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大隊行軍中,隻得抱著食盒停下來。
這時候,藺承佑似是??覺到了什麼,冷不丁控韁停馬,回頭往後看。
滕玉意大喜過望,再次拚命往山頂上攀爬,然而相距太遠,沒法瞧見藺承佑的表情。
藺承佑的確什麼也沒瞧見,因為他注目的是芳林門,按照往日風俗,家眷們通常會在城牆下依依相送。
他仔仔細細回望半天,沒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不過這也打擊不到他,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輕,此刻說不定還沒?來,隻要她醒了,一定會前來相送的。
可惜軍情有變必須在今晚之前趕到陝州,沒法再等下??了,他迅速收斂心神,剛要回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一移,改而望向遠處一個不?眼的山丘。
然後,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幾個??黑點。
藺承佑唇邊揚?一抹比朝陽還要?耀的笑,儘管沒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但他很自信地認定其中就有滕玉意。
他這一回頭,最前頭那個人影突然開始快速移動,風一吹,那人的身後飛揚?一抹渺遠的絢麗色彩。
那是??娘子臂彎裡的巾帔。
藺承佑這下愈?確定了,那就是滕玉意。這一眼,對他而言比蜜糖還甜。沒有言語,沒有打照?,甚至連表情都瞧不清,但這一幕像一幅畫,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頭,相望一晌,他留戀地向那個身影投??一瞥,?斷拽動韁繩,回身策馬而??。
滕玉意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離??,藺承佑應該是看見他們了吧,然而不是很確定,更遺憾的是,他惦記了那麼久的玫瑰糕沒法到他手中,來晚了,再送有敗壞軍紀之嫌。
日頭漸漸升高了,夏風吹得人渾身舒爽,隨著旌旗的消失,龍首原上逐漸回歸寧靜,滕玉意眺望著軍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挪步,忽聽到山丘底下有人道:“俊奴?”
“絕聖棄智?”
滕玉意驚訝往下望,山丘下有一條進城的??路上,迎?行來一隊寶鈕犢車,單看輜重和仆從,??知來者身份貴重。
某輛犢車上有位??公子正搴簾往外看,方才說話的就是這??公子:“阿爺,阿娘,你們瞧,山坡上是寬奴和俊奴。”
一望之下,滕玉意??猜到這行人的身份,?然聽到寬奴歡呼道:“王爺、王妃、二公子。”
絕聖和棄智也高興地往山下跑。
跑了一晌又轉回來:“滕娘子,那是師兄的爺娘。”
滕玉意隻好帶著端福和俊奴下山,犢車前立著一匹千裡馬,馬上端坐著一位身著石青色襴袍的男子,?約三十多,氣度出塵,儼若冰玉,那清?山泉的眉眼,讓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藺承佑。
藺承佑的美貌,一半源自這男人。
寬奴早在一旁為主人做?了介紹。
聽了寬奴的回稟,成王開始認真打量?前這孩子。
“你是滕娘子?”
滕玉意恭謹行禮。
“好孩子,不必多禮。”成王?容沉靜,目光卻很和暖,端詳滕玉意一晌,側過頭,溫聲對車裡道,“瑤瑤,這孩子??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暗想,成王的聲音低沉緩和,與阿爺一樣,一開腔??有著讓人心定的力量,那種巍峨?山的品格,??非天然就有,而是隨著閱曆和?歲的增加,慢慢沉澱到骨子裡的,每一言每一行,無不讓人折服,仿佛這世間天大的事到了他們?前,也不足為懼。
犢車立刻有了動靜,車簾一掀,先鑽出一位緋袍金冠的??公子,?約十三??歲,相貌跟藺承佑有點像,隻是眉眼尚未長開,身板也有點單薄。
但是那聰?絕倫的神態,倒是與藺承佑?出一轍,??公子一笑,讓人?沐春風,他友好地望了望滕玉意,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腳邊的俊奴,端端正正對滕玉意行了一禮,回身掀開車簾。
很快,又有一位美貌少婦下車,??是成王妃了。這位王妃全無架子,說下車就下車。
滕玉意莫名有些局促,??前也見過,可惜離得太遠,這回隔得近了,才?現成王妃皮膚瑩淨?雪,一雙眸子更是清妙絕倫。滕玉意想?那些?於成王夫婦的傳言,實在想象不出這位王妃親自動手教訓兒子的場景。
成王妃身姿敏捷,下車立定了,望見滕玉意,眼睛??是一亮,與丈夫含笑對視一眼,衝滕玉意招手:“你叫玉意對不對?我是藺承佑的阿娘。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滕玉意胸口一暖,成王妃笑容誠摯,這一笑,仿佛能暖到人的心窩裡。再看端坐於馬上的成王藺效,雖然??未像妻子那樣笑容滿?,但目光裡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
滕玉意倍??親切,笑出兩個梨渦,上前斂衽行禮:“見過王妃。”
***
兩月後。
淮西戰況愈演愈烈。
彭家自盤踞淮西??來,不遺餘力鼓動麾下兵士與當地百姓締結姻親,一晃數?過??,軍中現有不少將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戶,為了能在父兄長輩?前多儘孝道,部分將領甚至將遠在?隴的親眷接來一同?活。
彭震這一反,不論兵士們願不願意,都得跟著彭家賣命,因為親眷們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敢與彭家唱反調,一律會被屠滅三族。
而在籠絡軍心方?,彭家一向做得極體?,自??歲開始頻頻犒賞士卒,往日也常在軍中論功行賞,光是衝著這些厚重幣帛,也有不少人??心塌地追隨彭震。
威逼加上利誘,戰鼓這一響,淮西道可謂上下一心。
除此之外,早在數?前,彭震就??“淮西兵力一繳,淄青、山南東道必危”為由,不斷遊說臨近蕃道的節度使與其暗中互為奧援,幾?下來?中??鎮已有守望相助之勢。
前腳,神策軍和鎮海軍擊潰盤踞在太陰倉的五萬彭軍,後腳淄青的劉正威和山南東道的王世彪??先後舉?反旗。
劉正威阻兵襄陽,王世彪遣兵幫助彭震扼守徐州渦口。
鄧襄這一線,上至鄧州下至渦口,橫貫中腹,扼守要衝。比之陳穎水路,地理位置更?鍵,一旦叛軍得逞,不但平叛之征大受打擊,整個南北運路也陷入困窘局?。
按照彭震這番精密的布局,原本該所向披靡,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來的勁敵——本朝第一戰神滕紹,不僅?此,還碰上了用兵?神,從不墨守成規的少?將軍藺承佑。
加之有人提前泄漏了天機,彭震事先埋下的幾步棋招都被一一窺破。
從占儘先機變為被動防禦,往往隻在一役之間,彭家接連失利,不到兩月,滕紹就成功克下襄州和徐州,藺承佑所率神策軍也接連奪回埇橋、渦口。
彭震折戟沉沙,不得不率領殘部退據蔡州。劉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老弱病殘,吃了幾場敗仗後,再看到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旌旗,無不望風而潰,劉正威和王世彪為免殃及池魚,主動向朝廷遞上“罪己狀”,說自己絕無反心,先前之所??借兵給淮西道,隻因被彭震的謊話所蒙蔽。
七月中,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將劉雲浩為營中軍士所殺,軍士們將其首級傳至京師,舉州向朝廷投降。
宋州一降,蔡州一郡七邑??悉數暴露在鎮海軍和神策軍的馬蹄之下,隻等克下蔡州,天下不日可平。
消息傳來,朝野內外備受鼓舞。
滕玉意每日?來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淮西道的戰事,隻要聽說戰事不利,??會心?忐忑,若是聽到捷報,又會高興一整天。
這兩月,她未??香象書院上學,滕紹為著女兒安危著想,早在出征前就向書院替女兒請了假,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時常同絕聖棄智出門除祟。
最近長安城外常會冒出些奇怪的邪祟,例?上回那種罕見的七欲天,又在南城外冒出來了,隻不過這回盤踞陣中的??非蟒蛇精,而是一隻花妖,凡是路過那地方的商販,幾乎都著了道。
那日,成王妃聽聞此事,就與清虛子道長前??收妖,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請到成王府玩耍,王妃順??也帶上了滕玉意和絕聖棄智。
滕玉意激動地揣著??涯劍上了車。
可真到了殺妖那一刻,滕玉意遠不?在藺承佑?前自在,成王妃性情再隨和,總歸是長輩,滕玉意性情再大方,在長輩?前也有種天然的拘束??。
絕聖和棄智呼哧呼哧幫著收妖,回頭一望大覺奇怪,滕娘子智勇雙全,砍殺邪物時從來都是凶相畢露,今日卻不同,斯斯??的,看著像拿不動劍似的。
“滕娘子,你是不是?病了?”
“滕娘子,你??前都是殺氣騰騰的,今日怎麼這般秀氣?”
滕玉意額角一跳,從前總看藺承佑罵師弟,今日算是?白原因了。當著成王妃和清虛子道長的?,她好意思“齜牙咧嘴”殺妖麼。
成王妃一句話未說,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劍柄,幫她用力往前一送。
噗地一聲,出招乾脆利落,?前那隻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登時化??一灘膿水。
滕玉意頓覺自己的“扭捏??態”有點多餘。
“絕聖棄智都告訴我了,你不但曾經親手斫下樹妖的一隻爪,還幫佑兒鋸過屍邪的獠牙?”成王妃含笑注視著?前的孩子。
滕玉意訕訕說是。
“很好。”成王妃欣慰地拍了拍滕玉意的肩膀,無論語氣還是動??,都充滿了鼓勵的意味,就差當?說“我很欣賞你了”,做完這一切,成王妃利落回到清虛子道長身邊。
絕聖和棄智捂嘴偷樂,滕玉意笑瞪他們一眼,鬨了這一出,她也不好意思再假裝斯?,手?劍落,一口氣清了不少??煞物。
這波怪物一除,長安城表?上消停不少,那之後阿芝常邀請滕玉意到成王府玩耍,滕玉意也常約阿芝來滕府來用膳。
閒暇時,滕玉意會挖空心思做些精致的點心,除了例行給姨母和姐姐品嘗,還不忘給青雲觀和成王府做上幾份,然後將其盛入錦盒中,細致地裝裱一番,或是托阿芝帶回府中,或是??為回禮親自送到成王府和青雲觀,幾次下來,連清虛子道長都對滕玉意的手藝讚不絕口。
這日,滕玉意和杜庭蘭受邀??成王府參加詩會。
打從上回屍邪闖入成王府,阿芝郡主的詩會就中輟了,休整了幾月,阿芝又興?了??詩的念頭,趕上爺娘和二哥哥也在家,此次詩會空前熱鬨,除了詩會裡的成員,還邀請了香象書院的眾學?,連國子監太學的幾位番邦王子也在應邀之列。
詩會進行到一半時,南詔國太子顧憲突然離席而??,滕玉意手中的酒盞停在唇邊,對涼亭外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端福會意,不聲不響退了下??。
***
半夜,一座格局精巧的宅邸內。
屋角點著一盞藕絲燈,旖旎光芒幽幽照亮房中的布置,窗扉緊閉,金螭香爐幽香嫋嫋,屋內無人說話,床上卻不時?出曖昧又急促的聲響,許久過後,屏風後雨歇風停。
安靜了沒多久,有個男子低喘著說了幾句話,換來女子一聲羞惱的驚呼。
有人跌跌撞撞從屏風後出來了,赫然正是顧憲。
他眸光散亂,臉上似有些醉意,身上蟒袍大開,裡頭襌衣也半敞著。
他奔到桌邊一邊穿靴,一邊愧悔地思索著什麼,穿戴好後??未離??,而是怔立在桌邊,等回過神來,再次繞過屏風,半跪著對床上的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
床架輕輕響動了一下,女子似是嬌懶地翻了個身。
稍頃,女子斷斷續續開了腔。
“你走吧。”女子的聲音比少女還要酥軟,說話時仍有些喘意,“你來探望我,我原本很高興,要不是為了款待你,我也不會多喝這幾杯,怎知你——今晚我隻當你酒後失態,往後彆再來找我了。”
說到最後開始低低啜泣。
顧憲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輕聲細語說了幾句話,忽聽門外婢女怯怯說:“太子殿下,阿赤塞有急事找。”
屋裡一默,顧憲歉疚地對床上女子說:“你彆怕,一切有我。?早我來看你。”
說罷從屏風後繞出來,走到門口,留戀地回頭望了眼,掉頭匆匆離??。
顧憲離??後,女子??未立即下床,而是嬌聲喚婢女送水,婢女紅著臉送了盥盆和巾櫛進屋,女子不假人手,吩咐婢女們將東西擱到一旁,??讓她們統統退下。
女子自行拾掇好後,款款從屏風後出來,燈光?水,照亮她慵懶的身影,但見她?髻散亂,眼酥唇紅,胸前雪白豐滿的曲線若隱若現,惹人無限遐思。
她眼角??含著眼淚,嘴角卻微微翹著,仿佛完成了一樁心事,又像是狩獵者終於捕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獵物。
喝了半盞茶,女子彎腰吹滅桌上的藕絲燈,待要回床歇息,身後的燈突然又亮了。
女子驟然望見投射到簾幔上的光亮,不由大吃一驚,回頭望??,就見屋裡多了一位少女。
少女端坐在桌邊,正似笑非笑望著她,那盞已經
熄滅的燈,不知?時又亮了。
女子剛要驚聲叫嚷,一個高大的黑影?鬼魅般欺身近前,一下子封住了她的穴道,隨後,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格在她的喉嚨上。
“彆來無恙,鄔瑩瑩。”少女和顏悅色同她打招呼。
鄔瑩瑩驚疑不定盯著少女。
少女好心提醒她:“彆喊,喊的話,這把匕首會立即要你的性命。”
鄔瑩瑩很識趣,忙喘息著點頭。
滕玉意示意端福替鄔瑩瑩解穴。
鄔瑩瑩低喘著說:“你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笑道:“記性不錯。本想過來探望故人,沒想到撞到這般香豔的一幕。“
鄔瑩瑩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一邊張望屋內一邊道:“不對,你分?早就藏在屋中了。”
換言之,今晚她與顧憲的種種,全都被滕娘子瞧見了。
她惱恨不已:“你到底想做什麼?”
滕玉意聳聳肩:“我來瞧瞧我們家當?這位老朋友近日在忙些什麼,不枉我令人暗中盯梢了快兩月,一來就叫我瞧見了不得了的東西。??我沒記錯,新昌王是顧憲的??叔叔,也就是說,你是顧憲的嬸嬸?”
鄔瑩瑩原本羞惱到極點,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又一笑:“這與你有什麼相乾?”
滕玉意自顧自打量屋子裡的物件,鸕鶿杯、舞鸞青鏡、瑞光簾……這都是價值不菲的罕物,新昌王身後留下再多財產,恐怕也經不?鄔瑩瑩這樣揮霍。
聽說南詔國每?分給皇室女眷的例錢是有限的,鄔瑩瑩??無子女,丈夫一??,往後她在南詔國的待遇隻會每況愈下。
若是鄔瑩瑩過慣了先前那樣奢僭的?活,是得為自己的日後好好謀劃謀劃。
滕玉意將視線挪回鄔瑩瑩的臉上,不得不承認,鄔瑩瑩的容貌勝過世間大多女子,許是??未?育的緣故,肌膚依舊?少女般吹彈可破,身形也比尋常女子更豐腴誘人。
記得那回鄔瑩瑩在西市的粉蝶樓買香料,顧憲專程跑來接鄔瑩瑩,當時她就有些奇怪,縱算禮數再周全,一個做侄兒的,也鮮少會在自己嬸嬸?前?此殷勤。
她早該猜到顧憲戀慕鄔瑩瑩。
算?來鄔瑩瑩今?二十多歲,沒比顧憲大多少。
“這兩月顧憲一共來找過你七次,每回都隻身前來,連扈從都不帶。到了今晚,更是足足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走。”滕玉意笑道,“之前我就猜這一切是你默許的,今晚?然親眼看到你在他?前半推半就,顧憲是南詔國國王唯一的兒子,日後會繼承他父親的皇位,他今?剛二十,卻戀慕你多時,你和他有了這層?係,日後他當上國王,也會在暗中?照你。你想要的榮華富貴,會一直有人替你維係。”
鄔瑩瑩盯著滕玉意,事到?今她早已看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味否認隻會逼對方甩出更多證據,要想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坦蕩承認,於是乾脆淺淺一笑:“既然今晚你早來了,該知道從頭到尾都是顧憲向我求歡,男人麼,無論老少,都是?此。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男子可??三妻??妾,女子??了丈夫就不許再嫁人,我還這麼?輕,憑什麼像木頭似的活著?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是不圖榮華富貴,我也願意有個替我暖床的郎君,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可沒主動過。”
這些話聽得人臉紅,滕玉意忍不住清清嗓子。她雖憎惡鄔瑩瑩,但這話還挺有道理的。
鄔瑩瑩不動聲色瞟了眼窗外。
“我呢,對你們這些事絲毫不??興趣。”滕玉意諷笑道,“不過我得提醒你,現在這座宅子外全是我的人馬,來之前我就已在信上告訴了阿爺此事,若是你們敢耍花樣,?日就會有人把你們的事傳到南詔國??。這段時日盯梢你的不隻我們滕家,證人要多少有多少。當然,隻要你乖乖配合我,這件事到我這兒就打止了。”
鄔瑩瑩?色變幻莫測,顯然在權衡利弊,思來想??,奈?被對方掐住了要害,瞟了眼滕玉意,笑歎道:“?????紀這般有手腕,我算是怕了你了。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滕玉意?色一沉:“那日我阿爺過來找你?事?”
鄔瑩瑩嘴唇輕咬,似在猶豫要??說。
“為了南陽之戰的事?”
鄔瑩瑩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知道南陽之戰?”
忽覺皮膚一涼,鄔瑩瑩才意識到脖頸上還架著一把匕首,隻要再前進半寸,利刃就會劃破她的頸子。
“玉兒,來我也是你的長輩。”鄔瑩瑩勉強笑了笑,“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必兵戎相見,快、快叫這位壯士把匕首拿開。”
“你是我哪門子的長輩?”滕玉意冷冷笑道,“今晚??是殺了你,也沒人能查到我們頭上,要是不想??,你最好痛痛快快說出來,說,我阿爺前來找你求證?事?”
鄔瑩瑩沉默良久,幽幽歎息道:“我不是不想說,隻是這件事太過殘忍,你是滕老將軍的後代,聽了未必好受——”
匕首又逼近一分,鄔瑩瑩花容失色:“我說,我說。你阿爺問我,當?我有沒有把南陽之戰的真相告訴你阿娘。”
***
滕玉意從宅中出來時,整個人亂得像剛從煉獄中爬上來。
鄔瑩瑩的話語,一字一句鑿在她心坎上。
“我沒到你家之前,你阿娘就病了好些日子了。聽說她夜間睡不好,總是做些駭人的怪夢。”
“怎會沒想法子?滕將軍請遍了揚州的僧道,但不論那些人怎麼瞧,都說你阿娘身邊沒有邪魅。聽說你阿娘當初懷你時也曾經做過這樣的噩夢,隻不過一?下你之後就好了,你阿娘看你身體健壯,也就沒放在心上,哪知頭一?的盂蘭盆節,你阿娘??寶蓮寺為你們父女點了兩盞消災降福燈,也不知招惹了什麼,那噩夢又來了。做過幾場法事之後,你阿娘倒是不再做噩夢,但精神頭仍不好。”
“我怎會知道這些事?不不不,我從來不屑於偷聽,是有一回??看望你阿娘,無意中聽她身邊的管事嬤嬤說的。”
“什麼夢?一大幫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不蔽體,圍在你阿娘床前向她索命,不一會兒,這群人就消失了,你阿娘?前隻剩一堆白骨——要不是有一回你阿娘夜間說夢話,下人們也不知道她做的夢這般可怕。”
“我聽了這話,其實也嚇得不輕,因為滕夫人夢中的景象,竟與我從父親那裡聽來的一段往事莫名相似。是,就是你祖父和南陽將士被困城中時??的慘事。”
“我當然沒有告訴你阿娘。”
“這怎能叫狡辯?沒做過的事我當然不肯認,但聽了你阿娘夢中情形後,開始疑心你阿爺知道這個秘密,你阿娘之所??做噩夢,就是因為被這件事嚇得落下了心病。論理這件事隻有鄔家人知道,我單獨??找你阿爺,就是想試探你阿爺是從?處聽來的,可是你
父親當時的表情震駭至極,他也是第一次聽見這件事。”
“你阿娘應該是在夢中窺見了真相,所??才會備受折磨。是,你阿娘滑胎與我無?。她腹中的胎兒早就保不住了,頭?也滑過一次胎,那已經是第二次滑胎了。”
“那時你才多大,當然不知道這些事,你阿爺忙著建功立業,隻當是意外多半也不會多想,他怕你阿娘憂心,隻會請來最好的醫科聖手為她調養,但你總還記得你阿娘喜歡用一種叫‘雨簷花落’的自用調香,我早就?現那香氣不大對勁,味道比初聞時濃烈許多,後來我試著照配,才?現裡頭混了幾味能保胎的草藥。頭些日子我??粉蝶樓重新調配,再一次證實了我的疑惑。”
“是,加了艾草之類。你阿娘像是橫下心要對抗什麼,拚命想保住胎兒,單獨燒艾容易被人聞出來(注2),隻好摻雜在香料裡,結?還是沒保住,我??看望你阿娘,你阿娘那心碎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酸的。”
“是你阿娘主動問?的。”
“她問我為???書房找你阿爺,我怕你阿娘誤會,不得不把當日之事說出來。你阿娘聽完我的話??沒有很驚訝,隻歎息道:原來這是真的。她多謝我告知真相,遣人送我回新宅??候嫁,我離開的時候不??心遺落了手帕,回??取帕子時正好撞見她摟著你低聲啜泣道:沒用的。”
“我為?要為在書房為你阿爺撫琴?嗬,我一向自負美貌,但滕將軍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馬上要嫁人了,我得想法子讓你阿爺記住我。可惜沒等我把那首曲子撫完,你阿爺就把我趕出了書房。
“想想真是狼狽,凡是與我打過交道的男子,無有不對我另眼相看的,你阿爺是個例外。”
“不不不,我從來沒想過與你阿爺有什麼瓜葛,自??我跟著父母顛沛流離,早就立誓非王侯將相不嫁,你阿爺已經有了你阿娘,我才不會給人做妾。不過嘛,即使我不想與你阿爺有什麼牽扯,也想他記住我。”
“你不必那樣瞪著我。男子可??讓女子傷心,憑什麼女子就不能??處留情?我就喜歡看男人為我神魂顛倒。你也不想想,??你阿爺輕易就見異思遷,值得你阿娘牽腸掛肚麼?”
“來真夠遺憾的,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對我沒留下半點好印象,估計他現在想到我,隻會想?南陽那場噩夢。”
“你阿娘麼,是我見過的最美麗聰慧的女子,她很愛你和你阿爺,這點我可????證。當初聽到她病逝,我也很悵然。”
“沒錯,這些?我沒有再回過中原,但我一直在想,你阿娘的??會不會是因為被那幫冤魂索了命。???我突然夢見你阿娘,醒來頗有些??慨,正好我的老仆鄔??要回中原替我買東西,我就寫了一封信讓鄔??親自帶給滕將軍,可惜你阿爺或許依舊認為這是我胡編亂造的,壓根沒有回信。不過他不信也不奇怪,畢竟我也隻是從父親口裡聽過一次。”
***
滕玉意竟不知自己是??走到巷中的。
事到?今,她總算?白阿爺為?緘口不言了,鄔瑩瑩說的話不隻讓她震驚,還讓人?自內心地恐懼。
她身上冷得直打顫,每走一步都極其吃力。
“娘子。”程伯等人從暗處悄然出來,拱手等待滕玉意的指示,今晚的事說大不大?也不??,他唯恐出岔子,??親自過來了一趟。
滕玉意失魂落魄擺擺手:“撤。”
程伯憂心忡忡,回身讓??周的暗衛悉數退下。
“慢著。”滕玉意忽又道。
程伯候命。
“前一陣阿爺總不在城裡,??上是待在西營和進奏院,實際上他是不是??過一趟菩提寺?”
“菩提寺?”
“渭水附近的那家。幾月前我回長安時曾在那附近落過水,被救?之後我手中就多了??涯劍。阿爺說,我幼時路過那間菩提寺,阿娘曾帶我上岸燒過香。”
程伯愣了愣:“老爺的確??過。那回娘子被困在大隱寺,老爺??寺中探望娘子時,順??與緣覺方丈娘子屢遭邪祟的事,不知緣覺方丈說了什麼,出寺後老爺連夜離開了長安。據陸炎說,老爺找到那家菩提寺當?的住持,問了老住持好些話。”
滕玉意心中沸亂,阿爺?然因為她的遭遇?了疑心,一經緣覺方丈的提醒,??開始積極調查當?的事。
菩提寺、菩提寺……
無上菩提,慧施眾?。
她怔怔舉?手中的??涯劍,過??這幾月她時常想一個問題,這樣一把上古神劍,為?突然會出現在她身邊,原來這不是憑空而來的一段機緣。
??涯說有人幫她借了命,但前世她遇害時爺娘早就不在了,得知那晚藺承佑曾跑來營救,這段時日她??總在想,幫她換命的人會不會是藺承佑?或許是咒語太可怕,哪怕藺承佑為她換了命格,醒來後她和父親依舊困在這詭異的迷局裡。
周而複始,難逃同樣的噩運。
與前世不同是,這次她手中多了一把神劍,??涯幫她渡厄助她降魔,還讓她提前認識了藺承佑——
這番遭遇,沒準是她們父女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線?機。
是阿娘替她在佛前求來的麼?滕玉意眼淚無聲淌落下來。阿爺查到真相的那一刻,想必心肝都碎了。
忽然聽到有人叫她:“滕娘子。”
原來是絕聖和棄智。
他們早就聽到滕玉意的說話聲,卻遲遲不見她上車,掀開車簾一看,就見滕玉意一手撐著牆壁,木呆呆地站在巷子裡,整個人都陷在陰影中,活像被定住了似的。
滕玉意緩步朝車前走??,平日輕鬆就能邁上??的車轅,今日卻像懸崖峭壁那般高,末了還是端福扶著她的胳膊,借力把她推上了車。
絕聖和棄智愈?忐忑,滕娘子的臉色難看得活像?了重病:“滕娘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跌坐到座位上,真相比她想的還要殘忍,她很冷,也很不舒服,但她知道,她必須儘快把這些事全部理清。
“滕娘子,我們快回家吧。最近城裡湧進來好些邪祟。你瞧外頭,陰氣很重,天象也不太對。”
滕玉意回過神,堅毅地說:“我們馬上回青雲觀找道長。先前道長同我說過一種叫‘錯勾咒’的咒術,還問我滕家祖上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那回我回說不知道,今晚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
蔡州城外。
震天的呼喊聲中,?蝗箭矢和巨石檑木從城牆下投擲而下。
這是此次平叛之征的終點。
這也是彭震負隅頑抗的最後一站。
唯有守住蔡州,彭震方有機會在鎮海軍派來援兵之前突出重圍,?能率領兩萬殘部投奔回紇,等到休整完畢
,說不定有殺回來的一天,一旦連這座城池都丟了,他就真一敗塗地了。
天氣炎熱,軍心浮動,一邊是接連打勝仗的朝廷兵馬,一邊是殊??一搏的彭家軍隊,單論士氣,彭震勝出一截,一連數日,雙方都處於僵持狀態。
半夜時分,天上忽然下?了冰雹,這情形詭異至極,眼下??是酷暑,這冰雹隻能是彭震身邊異士使的法術。
比?軍士們的焦躁,藺承佑顯得氣定神閒。他背著金弓立在帳前,遙望著蔡州城方向。
滕紹的鎮海軍正從徐州方向趕來,兩軍一會師,今晚??是破城之時。
這時有副將跑來說:“報!蔡州城中著了火,看方向像是兵器庫。城牆上的士卒都忙著救火,冰雹也沒再下了。”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壞笑:“上雲梯,給他再加一把火。”
卻聽身後營帳嘩然,有人急聲說:“世子,鎮海軍的劉將軍來了。”
就見一位中?將領騎馬奔到?前,滿頭都是大汗:“世子,不好了,滕將軍半路遭賊人暗算。”:,,.